044 巧言
窗外的細雨已停,屋頂上的雨水順著瓦楞一滴一滴的落下。太後話落,大殿內便是良久的沉默。連雨水輕落之聲都能清晰聽見。太後微垂眼眸,又攜了茶盞在手。她極緩慢的吹著茗茶裏的熱氣,舉止悠閑恬淡,仿佛她與蘇絮是最家常的閑談一般。
蘇絮眉目不展,心裏忐忑不安的打著鼓。她鎮一鎮心神,顫顫開口,“陸英確實就是白檀,方姑姑帶回來的那個宮人,就是白檀!”
太後哼笑著,冷冷開口,“你好大的膽子!哀家已經下旨,陳妃的餘黨不得再踏足六宮。你竟敢私自收留有罪的宮女。”
蘇絮忙叩頭,身子抖得如篩糠一般,“臣妾知道,臣妾此舉是冒大不韙之名。但太後娘娘可願意聽臣妾辯解一二?”
太後森森吐言道:“哀家倒是要看看你如何巧舌如簧,說動哀家饒恕那罪婦身邊的爪牙。”
蘇絮垂目,恭恭敬敬回道:“臣妾並非巧舌如簧,太後英明睿智。臣妾在太後麵前,不敢班門弄斧,自作聰明。”
太後麵無表情,“你不必與哀家說好話,你打的什麽主意,哀家並非瞧不出來,隻是不願與你計較罷了!直說便是!”
蘇絮正色,恭謹道:“上元九年,臣妾以最微末的寶林位份入宮。除去家中帶來的奴才,屋子裏隻有三個宮人。其中一人被劉氏收買,在臣妾調理身子的藥中下了藥,致使臣妾險些身死殞命,至今仍不能一結朱胎。這件事昭大人清楚,太後若不信,叫來一問便知。”蘇絮略略語頓,抬眼覷著太後的神色,複言,“臣妾聽聞,昔年王氏喪子身死,也是因為手底下出了不省心的宮人。臣妾感懷自身,實在害怕屋裏人再有不虞,才與宮裏人想了辦法。讓她們引薦靠得住,能忠心臣妾的宮人。白檀到臣妾身邊之時,臣妾委實不知道她曾是陳妃昔年的宮人,隻以為她是浣衣局的宮女。後來才知曉她的身份。”
太後微微揚眉,不疾不徐道:“既然早晚要說,方才為何隱瞞?”
蘇絮一副膽戰心驚的怯怯模樣,大是惶恐不安,“臣妾隱瞞,是因為太後娘娘早就明令禁止,陳妃從前的宮人不得入六宮當值。臣妾一時私心,猜想陳妃從前的宮人,必定有些本事手段。救她出浣衣局,她必定感恩戴德,忠心耿耿!才起了這樣的糊塗心思。方才出於僥幸,怕太後責罰,就都推脫了出去。”
太後落目在蘇絮的麵上,瞧著她神色極是害怕,似乎並非裝模作樣。而她也一向覺著,蘇絮是膽小怕事之人,並不敢有膽子打旁的主意。她沉默良久,細細思慮著蘇絮這番言辭,隻能覺出懇切之意。才略略安心,沉聲歎道:“你倒是會用人!”
蘇絮低頭,惶惶不安道:“臣妾這些微末伎倆,到底不及太後心思謹慎。”
太後偏頭與方姑姑道:“去,把陸英帶過來。”
蘇絮心頭一鬆,這才安心下來。方姑姑出了門,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白檀便被她帶了進來。蘇絮忙去打量白檀,隻見她衣衫浸濕,再沒有旁的不妥。便曉得是太後讓她在雨裏跪了許久,白檀身子略微搖晃,卻仍舊保持著平穩的步伐,行至蘇絮身邊,跪地道:“太後娘娘萬福金安,貴嬪娘娘安康!”
太後冷聲道:“當著敏貴嬪的麵,哀家再問你一次。你到蘇氏身邊之時,她知不知道你是陳妃從前的宮人?”
白檀嘴唇青紫,臉色發白,身上微微發著抖,“敏貴嬪確實不知道奴婢是是陳妃從前的宮人,奴婢為從浣衣局出來,收買打點了不少宮人。敏貴嬪身邊的春如姑娘,便受到過奴婢的好處。後來在娘娘身邊當差,奴婢不敢出宮門,才讓貴嬪娘娘察覺有異,不得不與娘娘說明白!”
太後是猛然發難的,如今見主仆二人未曾商量過,便說的前後一致,自然也信了她們的話。太後幽幽開口,“昔年你在陳妃宮裏,也算是個得力的……”太後話未說完,便停住了。
白檀忙叩頭答道:“陳妃已經去了進十年,再深的主仆情誼,在浣衣局裏也足夠讓它消耗殆盡。浣衣局苦寒磨人,奴婢在其中的無數個日夜,隻恨跟錯了主子。如今能在娘娘身邊伺候,也隻一心盼望著能過清閑日子。”
太後不動聲色的揚了揚嘴角,盯著蘇絮道:“敏貴嬪,哀家知道你有幾分本事,也從來都是聰明伶俐,心思剔透之人。哀家喜歡你的性子,但,並不代表,哀家能容下你的欺瞞。”
蘇絮連連點頭稱是,“臣妾往後再不敢欺瞞太後。”
“哀家希望你清楚,你背地裏使的手段,無傷大雅,哀家可以不聞不問,也可以縱你一次兩次。卻並非讓你任意妄為,”太後眉目隱隱有厲色,“哀家禮佛數年,實在不想妄開殺戒。但是下回若再有這樣的事兒,哀家未必會像今日這般輕易饒過你。”
蘇絮忙帶著白檀叩頭道:“臣妾、奴婢謝太後恩典!”
太後又轉頭向白檀道:“你即一心跟著敏貴嬪,圖個安穩清閑,便好好守著。來日可別糊塗油蒙了心,再丟了這份清閑!”
白檀抿唇,恭恭敬敬的回道:“奴婢必定珍而重之,盡心盡力服侍敏貴嬪!”
太後這才顏色稍霽,語氣和緩道:“起來吧,今日哀家饒恕你,希望敏貴嬪曉得投桃報李。”
蘇絮心裏沉重,仿佛壓了一塊大石一般。白檀之事太後雖不追究,卻到底是因為於蘇絮有所圖。蘇絮麵上雖波瀾不驚,卻到底心裏艱難無比。頷首與太後道:“臣妾入宮多時,一直得太後照拂,往後臣妾也要仰仗太後。自然會盡心回報。”
太後溫然一笑,又是往日的和藹神色。她起身扶著方姑姑的手,一邊往外出,一邊與蘇絮道:“起來,回宮吧!今日的事兒,你該曉的輕重,自然不會亂說!”
蘇絮垂目,“是。”蘇絮目送著太後回壽康殿,才長長吐了一口氣。她與白檀雙膝皆以麻木,此刻都站不起來,隻得緩緩歪坐在地上。白檀眼圈發紅,勉強膝行到蘇絮麵前,替她揉著膝蓋道:“奴婢拖累娘娘了!”
蘇絮緩緩擺首,聲音壓得極低,語不傳六耳,“當初讓你來我身邊當差,我就已經有這樣的準備了。”因著是在頤寧宮內,二人並不敢多言語。春如與綠楊跪地恭送著太後走遠了,才敢進殿。她二人仍是膽戰心驚,低低喚道:“娘娘。”
蘇絮道:“沒事了,別的回宮再說。你們先扶我起來!”綠楊與春如忙來扶起蘇絮,待蘇絮站穩了,方讓綠楊轉去扶著白檀。主仆四人艱難的出了頤寧宮,直到蘇絮坐進轎子,才終於能舒口氣。白檀腿上不方便,一行走的及緩慢的回了長樂宮。
小康子正在宮門口來回的踱步,瞧見白檀安然無恙的回來。才安心,眉開眼笑的迎上去。“謝天謝地,姑姑安然無恙。”
儀轎在長樂宮外落下,春如打簾子道:“小康子,你去扶著白檀姑姑。我與綠楊扶娘娘!”
小康子立時應了,上前扶住白檀。蘇絮膝上此刻才有了知覺,雙腳落地,便如針紮一般的難受。她微微咧了嘴,近乎被綠楊二人抬著進了合歡殿。
蘇絮被扶著坐下,又讓白檀也跟著坐下。這才開了口,詢問白檀道:“今日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緣何會被太後忽然帶去了頤寧宮。”
白檀回道:“奴婢也不曉得,奴婢原本是在司膳司瞧著鄭司藥做黨參烏雞羹。方姑姑便帶人闖進來,請奴婢往頤寧宮去。奴婢掙脫不得,隻得隨著她們過去。太後不讓人聲張,是想娘娘不來,便將奴婢投入井裏一了百了。可不想娘娘這麽快便到了!奴婢不經意間聽見看守的宮人提及,太後疑心娘娘在六尚有自己的心腹,恐怕這般,也是想瞧瞧,六尚的人究竟有沒有人敢向娘娘遞消息。說來,都是奴婢累及娘娘,實在……”
蘇絮伸手拍了拍白檀的手背,安慰道:“咱們再艱難的日子都過來了,我豈能為了旁的事,不顧你的性命!”
這時間綠楊拿來了清涼消腫的膏藥,“娘娘與姑姑都跪了許久,恐怕膝蓋受不住。奴婢拿了藥來給娘娘與姑姑揉一揉。”
蘇絮微微頷首,綠楊與春如二人便各自拿了膏子進前。蘇絮膝上已經微微紅腫,白檀是在石子路上跪了半個多時辰,膝蓋已經淤血。蘇絮瞧著白檀的雙膝,咬牙恨道:“太後忽然發難,讓咱們都猝不及防。必定是誰走漏了消息,難道又是宮裏人出了錯漏?”
白檀抿唇,擺首道:“是因為胭脂,皇上做傾城香的方子,不知怎的傳到了太後耳中。這才發覺娘娘宮中不妥。”
蘇絮疑惑道:“傾城香的方子都有誰知道?”
春如立時回道:“奴婢之前一時好奇,曾問過王均。聽他說,這傾城香是吳公公親力親為置出來的。先從宮外擇好了材料,請胭脂鋪先各自置了出來。皇上說過獨獨賜給娘娘,為免旁的後妃知道方子私下裏自己去做。辜負了皇上的心意,吳公公連六尚的幾位最高女官都沒說過,唯有禦前的人知道。”
蘇絮心內微動,似有了眉目,眯目沉聲道:“去讓小康子打聽打聽,自從中秋宴之後,哪位後妃進出過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