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任性的權利
看著劉敬平陷入了沉思,劉父並沒有去打擾他。
“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過了好久,劉敬平才輕聲說,“程嘉樹說我在拐彎抹角地施舍他,是嗎?看起來是這樣的嗎?”
劉父略一揚頭,想了想:
“你那樣做,確實很像施舍他,隻不過是……委婉地施舍。”
劉敬平一聽到父親的這個結論,徹底放棄了為自己辯護的打算,懊悔萬分地向後仰去:
“他不會原諒我了,他那麽驕傲的人兒,肯定不會原諒我了……”
“敬平,”劉父猶豫了片刻,開口道,“我給你講一件事吧。許多年以前,很少有人會選擇坐飛機,哦,那時候咱們國家還沒有高鐵、動車呢,都是那種綠皮車,速度很慢,設施也很差。我有一次坐火車到外地去,坐的是硬座,晚上很難熬——你沒坐過,根本體會不到。老爸當時還算年輕啊,精力充沛,和鄰座的人打牌、聊天,後半夜大家都睡了,我卻睡不著。車上在賣一種瓶裝汽水,那時候很流行,現在也看不到了。我買了一瓶,慢慢地喝,然後就有一個小女孩站在我身邊,一直看我,半天也不走。我問她有什麽事,她說她在等我喝完,她想要那個空瓶子。後來我們就聊了起來。她告訴我,她住在農村,去城裏上學,每次回家都要坐這趟火車到離家最近的那一站,再步行回去。路上她也不忘尋找掙錢的機會,就收集別人不要的空瓶子,下車之後拿去換錢。她很可愛,開朗大方,非常健談。雖然家裏窮,但她相當樂觀,讓我很感動。我想給她錢,她馬上生氣了,說你把我當乞丐了嗎。我趕緊解釋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幫幫你。她說,她不需要,她不是要飯的,不接受別人的施舍。然後她就走了,到別的車廂收汽水瓶了。我真的很想為她做些什麽,就又買了兩瓶汽水,喝不下去,我就把它們倒掉,轉身卻看到了她。當時我心想,隻能幫你到這裏了,興高采烈地把兩個空瓶子遞給她。結果她說什麽也不要,還哭了起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哪裏不對勁兒,好像我破壞了什麽東西,但說不清是什麽。後來直到火車進站,我再也沒有看到她。”
劉敬平把雙手放在腦袋下麵,聽得入神: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劉父喝掉杯中的酒,“隻不過,以後的日子裏,我終於想明白了,那個小女孩為什麽會有那樣的反應。敬平,你這傻孩子,竟然和我犯同樣的錯誤……”
“怪我囉?”劉敬平淘氣地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叫遺傳。爸,你還說你做不出來我做過的這種事呢,現在怎麽說?”
“不不,我絕對不會去黑網站——”
“可這是我能想到的隱蔽性最強、技術含量最高的辦法了呀,程嘉樹那麽聰明,我做得太明顯他會發現的。”
劉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就這麽喜歡和他做朋友?眼光倒不錯。這個人看上去很好,他的眼睛很清澈很明亮……但我還是有點擔心。敬平,你天性純良,又看重感情,初中時你最好的朋友——”
“爸,別提了,隻是一件小事,我都快忘了。”
“反正經曆了那件事之後,你對人有了防備心,雖然轉了學,卻沒從陰影中走出來,好幾年沒有再和誰走得近些……”
“其實,我上高中時他給我寫信了,”劉敬平不禁冷笑,“他說是一場誤會,我知道不是誤會,他是故意的。他想跟我講和,可是人一旦傷了心,就像一根釘子紮進木頭裏,即使把釘子拔出來了,痕跡也消除不了呀。我對自己說,總有一個人出現在你的生命裏,絆你一跤,教會你成長。我可以不再計較,原諒他,但不代表我會繼續和他交心。”
劉父隨口問道:
“你用釘子紮過程嘉樹幾次?”
一言既出,劉敬平的心猛烈地一沉。還未變得久遠的往事呼嘯而來,他耳邊響起好多人的聲音:
“敬平哥,你怎麽能這樣傷他?哪兒最痛,你就戳哪兒,再生氣也不該說那些話呀。”
“果然越是親近的人,越能擊中要害,你傷他真是穩準狠……摸摸你的良心,這回舒服了麽?”
“看明白了吧!……這就叫’大勢所趨,人心所向’,這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你贏不了我的,何必逞強呢?鬧一場笑話也不好看。咱們現在取消這個約定還來得及,我給你個機會,認輸吧。”
“你也是,炫耀什麽天時地利人和,天下優勢你占得還不夠多?幹嘛要刺激他?還跟他比人心向背,沒看出來他為了提高靜雪的成績都豁出去了麽?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氣和你打賭——你說那些話是不是有點殘忍?”
“你坑死他算了,簡直節操喪失,他跟你有什麽深仇大恨啊,讓你步步緊逼?人家好歹是你的小學弟,你對他卻沒半點寬容厚道。”
“收起你那可笑的玻璃心吧!在你扭曲的眼睛裏什麽都是扭曲的!是不是你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就再也看不到光明?”
“這個,我不要。無論到什麽時候,我都隻要自己應得的一份,不會去碰不屬於我的東西。今天,你用最婉轉的方式,最深刻地侮辱了我。”
……
劉敬平用手捂住臉,腦海中浮現出那張微笑著的麵容。他拚命地回憶,想找出程嘉樹傷他的舉動,哪怕一句話,好讓自己心裏感到平衡一點。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隻能記起程嘉樹的好。
劉父注意到他痛苦的神態,歎著氣說:
“孩子,你要學會理解他人。剛才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對我始終有一種警示作用,也提醒我,所有的需要和付出、索取和給予並不像字麵意思那樣簡單,你願意給,人家未必肯要。後來我明白了,換位思考有多重要,而設身處地又有多難。你試著站在別人的角度去想,假設你是他,在他的處境裏,用他的思維方式考慮問題,很多想不通的事說不定就想通了,不可理解的也就變得可以理解。”
劉敬平聽著,忽然記起了程嘉樹的話:
“你一直都這麽自以為是!劉敬平,你就是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連你對別人的好,都是你自以為是的產物。你根本不懂得體會別人的情感,理解別人的處境,但是,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嗎?換言之,你從來都沒有把我看成你的朋友,一個和你平等、需要尊重的人!”
“爸,怎麽辦?”劉敬平含著眼淚說,“我變成了讓自己討厭的人,我傷到了他……我沒想欺負他卻還是欺負了他,我們之間怎麽會變成這樣?”
“還好,你有挽回的機會。不像我,沒法再對那個女孩兒說一聲對不起了。”
“可是,程嘉樹再也不願相信我了……”
劉父慈愛地望著他:
“慢慢來,以真心換真心吧。”
劉敬平坐起身,伸過胳膊握住了父親的袖口,懷疑地問:
“爸,是不是我不夠好?”
“瞎說,”劉父笑了,捏了捏他的手,“你是個好孩子,是爸爸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你知道我一向低調吧,可我十分想炫耀的是,我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兒子。”
他突然揚起嘴角,補充道:
“嗯,我上輩子一定是拯救全宇宙了!”
“爸!”劉敬平的淚水流到了腮邊,他差點撲過去抱住父親。
劉父伸手,擦去他的淚:
“還有,你那黑客技術啊,以後留著做點好事。”
“爸,你讓我再黑一次網站,就是想看看我的技術啊?”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麽黑的。以前你騙我,說你不會,原來你這麽厲害。”
“嗨,其實我也沒多厲害啦,現在的很多網站都不堪一擊,但是哪有人閑著沒事去黑它們啊?”劉敬平說著說著就神氣活現地吹起了牛,“真想攻擊的話,我要是三更讓它被黑掉,決不會拖到五更!哼,隻要不是程嘉樹維護過的網站……”
“他的技術比你高超麽?”
“呃,”劉敬平含含糊糊地說,“我倆難分伯仲吧。這家夥……明明是副業,他卻搞得那麽專業。爸,你放心吧,酒店的網站暫時不會出問題了,連我都黑不掉,估計一般人也別想黑了。”
他打了個哈欠:
“程嘉樹的解決辦法是釜底抽薪啊,很管用,管用五十年,哈哈……”
“你困了吧?”
“是啊,昨天喝醉了,回到宿舍卻特別清醒,就不停地想心事。”
“想什麽心事,是在想女生吧?”劉父毫不客氣地指出。
“她不願意和我進一步發展,”劉敬平無奈地說,“我現在隻對她有感覺,也欺騙不了自己的心。”
“別想了,睡一覺吧,過一會兒就到家了。”
劉敬平調整了座椅,放到最低的程度,躺在上麵輕喃一句:
“爸你知道嗎?我什麽都不缺,就是有一點……孤單。”
他沉入了夢鄉。
劉父轉過頭,凝望著他,見他沉睡的樣子非常乖巧,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臉,揉了揉他額際的頭發,心裏想道:
“你還像小時候那樣,笨拙地愛著。孩子,繼續成長吧,爸爸願意哄著你長大。慢慢學會如何去愛吧,這是一生都要學習的東西。”
人來人往的商場裏。
蕭靜雪吃著鰻魚飯,眼睛瞟向玻璃牆外的娃娃機,看見一名小女孩正在夾娃娃,就替人家緊張:
“唉,夾不起來的,想要還不如直接去買。”
“自己辛苦夾出來的才有成就感嘛,”程嘉樹說,“娃娃機就是這麽玩的。”
“嘉樹,快吃,”蕭靜雪挖了一大勺飯喂給他,“吃飽了回去睡覺覺,你肯定累壞了。”
“我今天一陣兒清醒一陣兒迷糊,現在倒不困了。”
“你要是再刷夜,我就不理你了,聽到沒?”
程嘉樹笑著,不搭腔。
“說話呀,發誓以後再也不熬夜。”蕭靜雪瞪他,“你不答應,我真的不理你啦。”
“你不會不理我的,”程嘉樹淺淡地笑道,“這是生命裏第一次,我有了任性的權利,靜雪,是你給我的哦。這種安全感簡直太美妙了,就像一個孩子明白無論他怎麽哭鬧,父母都會哄他……”
“嗬,你還得寸進尺哩,”蕭靜雪伸長手臂,將一勺鋪著鰻魚的飯塞進他嘴裏,“你爸你媽為什麽不讓你哭啊,人有喜怒哀樂,有了就要表達,哭不是很正常的嗎?”
“我也搞不清楚,他們就是這麽教育我的。我爸說我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一切都要自己去扛,再苦再累也不能哭。有時我沒忍住,在他們麵前流眼淚了,我爸就很生氣地打我,你說我還敢哭嗎?我很少和父母談心,感覺對他們說出內心的話很難,他們也不會懂的。後來我有了朋友,終於能夠和他們說說心事了。但是你看,我和王金昊再好,也不會過度依賴他,我不能幹擾到他的生活。遇到你以後,我開始改變了,是你讓我學會了依戀……”
“嘉樹,”蕭靜雪壓下心酸,“你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鋼鐵,哭泣和堅強一點兒都不矛盾啊。我不認同叔叔阿姨的做法,可我也不能說他們什麽。隻有一件事——你放心,我早就被你吃定了……我跑不了的。”
程嘉樹輕咬嘴唇,雙眼亮亮的:
“你能不坐在我對麵嗎?太遠了……”
蕭靜雪白他一眼,馬上搬了椅子,坐到他身邊。
他無比珍惜地擁她入懷,感歎道:
“誰說我什麽也沒有?有你在身邊,我好像擁有了全世界呢!”
吃完飯,他倆說說笑笑地上了公交車。
“呀,好幸運啊,最後一排還空著!”蕭靜雪拉著程嘉樹,蹦蹦跳跳地衝過去。
他們坐下來,程嘉樹打開手機,蕭靜雪探頭看去:
“怎麽了?”
“沒什麽,”他翻了翻和劉敬平的聊天記錄,“我今天情商又下降了。”
他把手機遞給她,她讀完了所有的聊天內容,勸他道:
“不要自責了,敬平哥應該知道你說的是氣話。”
“是啊,可就是氣話才傷人吧,”程嘉樹愧疚地說,“我當時一發完就後悔了,如果在發送之前,心裏數十個數就好了,不然……要是能撤銷該多好呀!劉敬平這個人……他很好的,我不能因為自己心理不平衡就傷害他啊!他的出發點是為我好,而且他完全意識不到有什麽不對,這麽傻的小子,我是不是太敏感了?跟他爭吵好像在欺負他,唉!”
“嘉樹,先別想太多了,你的臉色很不好……來,靠在我肩上吧。”
蕭靜雪挺直了身體,小手環過他的脖子。他覺得渾身發軟,就沒有拒絕,把頭倚靠在她柔弱的肩膀上了。
不大一會兒,她感到他的腦袋微微一沉,猜想他閉上了眼睛,已然睡去。近四十個小時沒有睡覺,程嘉樹再也堅持不住了,公交車的晃動有些劇烈,他卻睡得香甜。
蕭靜雪拿出手機,單手舉著,打開了照相機。路燈偶爾照進車廂,橘黃的燈光高亮出程嘉樹清秀英俊的容顏。蕭靜雪拍下了這個瞬間,突然瞥見他眉心淺蹙,凝著舒展不開的濃愁。她伸出手,細細地為他撫平,然後把那張照片設成了手機桌麵壁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