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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秦宮冷月

  秦宮。


  水榭亭台。


  長夜冷寂。


  公子扶蘇長跪於母親鄭皇後的靈前。


  “籲,扶蘇從此沒有母親了。”


  偌大的鹹陽宮裏,原本隻有母親的宮殿裏還有一絲溫暖,現在,現在似乎連最後的依靠都沒有了,父親的暴戾,弟弟的乖張、群丞的勾心鬥角,都讓他厭倦。


  “扶蘇我兒,從今往後你要靠自己了。”


  母親最後的話語仍在耳間縈回,他知道母親所有的羈絆所有的不舍都隻是因為他,在最後一盞宮燈熄滅時,母親的燈也熄滅了。


  當他含淚將母親不肯閉上的雙眼輕輕闔上時,他覺得這個世界裏已經沒有可以令他牽掛也不會再有牽掛他的人了。


  “母後,自小您教孩兒優秀教孩兒寬仁,卻忘了教孩兒如何使奸犯詐,沒有了您的庇護,讓孩兒如何去麵對今後種種?”


  美麗孤獨的母親,再也聽不到她心愛孩兒的悲鳴,隻有夜色裏遠處荷塘中偶爾一兩聲蟲鳴輕和。


  然後,他聽到身後一聲輕咳。


  “父皇。”他低聲喚了一句。


  “你知道朕第一次見你母後時是什麽樣的情形嗎?”


  贏政走了進來,沒有看兒子,徑直地走向鄭皇後的靈柩,手掌撫上那黑色的冰冷的棺木,“那時候,朕尚且年少,而她正與一群其他小國送來的美人一起走在荷塘邊的柳樹下。”


  “朕記得那天的陽光很好,灑在她們盛裝的身上,當她轉過身時,朕看見一個光圈正好打在她的臉上,映射出彩虹一般的幻境,那一刻朕在心裏說,就是她!很多年以後,朕的後宮佳麗無數,但再也沒有一個女子像當初她那般打動過朕的心靈。”


  燭台上微弱的燭光裏,不會有美人的笑靨,也映射不出那五彩斑斕的少年夢。


  公子扶蘇安靜地聽著,他有些驚訝,父皇從未有過如此的落寞。


  見過他在朝堂上的叱詫風雲,見過他一統江山時的豪氣幹雲,在公子扶蘇的心裏,父皇的形象永遠是那麽的高大威武。


  卻不曾想過,父皇也曾有過青春年少,也曾有過情竇初開的懵懂歲月。


  可是,那又怎樣?那一場風花雪月裏,葬送的是母親一年年老去的青春,一夜夜孤寂的等候,一顆不再悸動的心……


  當年父皇喜悅地將他的第一個孩子高高舉起,並且賜名“扶蘇”的時候,當他摟著心愛的美人誓言將一生一世寵幸她的時候,一定沒有想過,他的美人有一天不再徘徊於冷寂的夜裏守候他的到來,而那冰冷的黑棺是任由再烈的陽光也打不出彩虹的。


  “父皇,母後已經去了。”


  公子扶蘇跪在贏政的身後,看著父皇的後背,如今似乎略略顯出一些的蒼老,心中一酸,眼眶裏有了灼熱的感覺。


  他崇拜他的父親,但他也很清楚,那不是愛,從小他可以在母親的懷裏撒嬌,在母親那兒張狂與無賴。


  但之於父親,雖然曾經有過想親近的感覺,在無數次威嚴的震懾之下,那一點小小的奢望早已經蕩然無存。


  贏政長歎一聲走出了靈殿,在跨出門檻時自語:“徐福那小子為什麽還沒有半點消息?”


  雲淺的一縷魂魄仍舊在鹹陽宮裏遊蕩,她看見始皇帝走進鄭皇後的靈宮,又看見他憂心忡忡地走了出去,忙著召集大臣加緊兵力捉拿徐福。


  鄭皇後的離世對於贏政來說應該是一個很大的刺激,更加重了他尋找長生不老藥的決心。


  事實上藥丸子已經有了,缺少的隻是藥引子。


  可恨徐福那廝不肯透露藥引子的秘密便逃之夭夭,這麽多年來贏政守著顆藥丸子卻不能用,此恨實難消。


  靈宮裏,公子扶蘇在母親的靈前磕了九下,站起身,走了出去。


  夜風吹來,有點冷,吹亂他的發,白色的衣裳在風裏飛揚。渾渾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就讓濃烈的老秦酒燒透這沒有溫暖的軀體吧,睡夢裏或許還能有一點點陽光可以讓自己取曖。


  隻是,不知道有沒有少年的父皇那般的幸運,可以遇見如母親一般沐浴在陽光裏的女子?


  他是個溫潤如玉的公子,雄才大略卻又謙謙有禮,勇猛善戰立下了赫赫戰功,敏銳的洞察力與出色的指揮才能讓眾多的邊防將領自歎弗如,且深得百姓的愛戴與推崇。


  這讓一些宵小奸佞之臣十分忌憚,更讓一直無法超越他的小弟弟胡亥異常嫉恨。


  父皇沉湎於長生之術,朝中奸臣當道,少有的知己蒙毅將軍卻又天天不是忙著去捉拿徐福就是查找禁書然後焚書。


  唉,公子心事隻有找母後化解,可如今,母後也撇下他走了,陪伴他的隻有“冷凝香”對月共飲了。


  不如去上郡找蒙恬大哥一起造長城去,不知道長城的月光是否如蒙毅說的那樣與鹹陽城的不同?

  一壺“冷凝香”伴著琴韻,一聲弦斷劃破冷寂的夜空,聞柳亭外的寒風吹亂他散開的發,誤以為到了塞外的長城之上。


  醒來時隻有淒冷的月光撒在寢殿厚實的帳幔上,頭有些疼,手指也有些疼。


  記得自己是在聞柳亭喝酒撫琴的,也記得琴弦斷了傷了手指,卻不記得什麽人將自己扶進寢殿裏的,又為他包紮了傷指。


  他想,大約又是紀嬤嬤吧。忽聽得聽門外有女子輕歌: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鬆,隰有遊龍。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歌聲輕婉,但在此刻聽起來卻顯得那麽憂傷。


  這是母親最愛的那首鄭國歌謠,因此當年母親生下他的時候,父皇就將他取名“扶蘇”,希望他象山中蔥鬱的樹木一般茁壯地成長。


  那是父皇的疼愛之情,但那已經是很遙遠的年月了。


  那時的母親青春年少,靚麗得象初升的太陽。而當他已成長為茁壯的大樹的時候,父親早已忘了曾經寄予他的厚望。


  公子扶蘇走到門外,一位紫衣女子垂手而立。


  “是你在唱?”


  “諾。”


  “鄭國人?”


  “諾。”


  “想家?”


  “諾。”


  “你叫什麽名字?”


  “子魚。”


  公子扶蘇記住了這個名字。


  無論是今夜這長宮孤獨的冷月下,還是日後遙遠的長城上凜冽的寒風中,乃至幾千年悠悠的歲月,這個名字都將是刻在他心口的一道傷,當他輕撫胸口的時候,痛,但很甜蜜。


  夢裏的月光依然灑落於千江之水,水波無痕。


  子魚。似一點點溫暖的存在。


  公子扶蘇感到這冰冷的世界終於有了一縷可以照到他心裏的陽光。


  子魚,那個愛穿紫衣的女孩,喜歡輕聲唱著鄭國的歌謠,在他的琴聲中輕輕舞動長袖如精靈一般地在他的麵前旋轉,時而低眉頷首,時而巧笑顧盼,而他的指尖上流淌出的每一個音符都似內心深處最飽滿的愛意。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如蛾眉,巧笑倩兮。”


  公子扶蘇不禁低吟,眼前的女子當得起他用世界上最美的詩句來吟唱。


  他恨不能將自己最好的最珍貴的一切都與她分享,然而所有的語言都顯得那麽蒼白,唯有這琴聲伴著山泉的叮咚、陽光映照在荷葉上的水珠可以代替他心靈的訴說。


  “哎,子魚,扶蘇要怎樣才能停止想你,在每一個看不見你的地方每一個見不到你的時刻?”


  曾經,在每一個看得見她的地方,公子錯過了無數次,那時候這個隨侍身旁的紫衫女子何曾入過公子的法眼?

  記得嗎,母後將她象禮物一樣賞賜給你的時候,你也就象禮物一般將她隨便丟棄在府中。


  “不,公子,不要停止,公子的每一刻思念,子魚都能感受得到,因為那也是子魚想念著公子的時刻。”


  公子扶蘇含笑,每一分笑意裏都是愛,指尖流淌出的琴韻更加動人心魄,仿佛那些清泉、那些水珠、還有荷塘裏的魚兒,甚至陽光,都伴著子魚舞動的水袖跳動著,隨著琴聲飛舞著。


  在子魚的身邊,他暫時忘卻了母後走後的孤苦,暫時忘卻了父皇的暴戾和殺虐帶來的國怨民仇,暫時忘卻了弟弟胡亥的刁鑽刻薄。


  在子魚的身邊,他的琴音才那麽的舒暢歡愉,他的內心才充溢著滿滿的欣喜。


  當他將母親留下的玉釧戴在子魚手腕上時,少女的嬌羞令他深深地陶醉。


  那時候,在公子扶蘇的世界裏,隻有子魚。


  然而他給不了子魚未來。依照父皇與丞相李斯之間的協定,他必須娶李家的女兒,並且,他要娶的那一位,善妒而刁蠻。


  “子魚,扶蘇終究負你。”


  “公子,子魚無怨。”


  少女的淚水流淌在公子的手心裏,落在公子柔軟的心口上,劃過一道深深的傷痕。


  子魚將一隻青銅魚放在公子的掌心,又輕輕地合上。


  “公子,放子魚在心上。無論公子去了哪裏,魚在,便是子魚生死相隨。”


  婚禮很繁瑣,鼓樂很熱鬧,來往的賓客個個臉上寫著喜慶,仿佛婚禮是他們的。


  實際上,婚禮就是他們的,是一場他們所希望的政治聯姻。


  公子扶蘇看到父皇很滿意的笑容,看到他的嶽父李斯得意的笑容,看到那些文武官員各有所需的笑容,唯有新郞自己臉上的神經無法鬆馳到可以擠出一絲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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