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章 風吹不散的晚霞(1)
東宮裏,一位老宦官正在朱厲麵前說著什麽。
朱厲隻是細心地烹茶,不置一詞。
老宦官說完後,朱厲端起精致的瓷壺,在配套的兩隻瓷杯裏倒上茶水。
“陳公公,您說這波契皇室用的瓷器好看嗎?”說罷,將一隻瓷杯遞給麵前的太監。
“陳公公坐,別站著。您現在可是劍仙高手了,哪兒能像個下人似的擱這兒杵著?”
老太監雙手捧過茶杯,但仍舊是彎著腰不肯坐下。
“老奴三十那年倒賣宮裏物品,若不是皇後娘娘幫老奴瞞天過海,隻怕老奴早已死無全屍,老奴不敢在太子殿下跟前托大。”
朱厲笑了笑,也從榻上站起,扶著陳公公的胳膊。
“陳公公說笑了,本太子自小便是得陳公公照料。出宮微服私訪數次,路遇刺客也是靠著陳公公方可化險為夷,陳公公和本太子之間何必客氣。日後若是能登上那九五之位,你我二人定當如當今父皇和劉公公二人一般有一段君臣佳話。”
“若老臣能活到那時候,定當為太子殿下效犬馬之勞。”陳公公端著茶跪在了朱厲身前。
“陳公公,那李太白已至何處啊?”將老人扶起,朱厲問道。
“李太白自垓下大營斬殺葉修遠後,這幾日應當已然到了濟南郡,隻是那李太白劍術甚是玄妙,老奴撒出去的獵狗皆是死於其劍下。”陳公公回道。
“殿下可要老臣出手將其斬殺?”陳公公問道。
“若是你出手將其斬殺可不就正遂了父皇心意?”朱厲笑著說道。
“父皇本不想將江南收回朝廷,但這李煜晉入了劍仙之境,李太白想來而立之前也必入劍仙之境,一門父子兩劍仙,這武朝的天下還能姓朱?更遑論那李太白和波契的雷山宗也有著說不清的關係,老三還和南蠻有所沾染。”
“那殿下何不讓老奴出手為皇上分憂?”陳公公說道。
“若你出手,那父皇必然要拿你我開刀,畢竟李太白死了,要給那天下第一的李煜一個說法。”
“那陛下是想要立二皇子為儲君?”陳公公試探著問道。
“父皇隻是設局,至於我和老二誰接,他是無所謂的,畢竟不會當皇帝可以學著當。隻是可惜了我那三弟,此次之後怕是再難與我和老二相爭了。”朱厲抒了口氣,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覺。皇位之爭,輸者死。
“那就任由李太白一路殺上京城?”陳公公問道。
朱厲點了點頭,“讓他殺上京城好了,反正不論如何他李太白是沒法活著進京城的。繼續撒些小貓小狗,給這位冠軍侯臨死之前殺個痛快。”
“老奴明白。”說罷,陳公公便是退下了,隻是他不明白,為何李太白無法活著進入京城。
“李太白啊李太白,我不過是殺了一條你的狗而已。在江南你也殺了一條我的狗,垓下那條狗你也殺了,咱倆已經扯平了,你又何必非要不死不休呢?”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將鼻子湊到杯口,聞了聞鮮香,忍不住地讚歎道:“這西境送來的紅茶當真是令人驚喜,竟有如此渾厚的香氣。”
“來人!”對著殿外喊道,一位和他年齡相仿的太監走了進來。
“你是母後新派來的?”瞥了一眼陌生的小太監,他問道。
“回太子殿下,小子姓陳,是陳公公義子。”小太監恭敬回道。
“哦,那倒是個可信之人。”朱厲笑著說。
“將那西境送來的十盒紅茶拿出五盒來送去天衍閣,不要直接送給顧少閣主,送給我表妹。”
“是,小的知道了。”說罷,便是出了殿門。
朱厲盯著麵前的白瓷茶壺,嘴裏喃喃說著:“顧晚清,既然你覺得我不如那李太白,那我就要你親眼看著李太白死。”手上的瓷杯裂開了些許。
葉家家中,葉傅看著跪在院子裏的女兒,歎了口氣,對她說道:“到時你於城門之上讓三皇子離去,為父可保他性命。”
葉沁仍是跪在地上,不願起身。
葉傅大怒道:“怎麽,你還想要李太白活?你可知我葉家與李太白已然是不死不休之局?李太白若是不死,哪怕那朱文能留你一命,太子殿下連著我葉家滿門都是得為那何昉陪葬!”
“若李太白身死,江南侯怎能饒我葉家性命?”
“皇上遇刺,京都城內搜查叛徒。城門戒嚴,李太白衝陣被城門守軍誤殺,與當朝宰相命喪陣中。我葉傅將這老命給他兒子陪葬,他李煜還能有什麽不滿?”
“若是他李太白帶著江南私軍衝陣,又當如何?”葉沁咬牙問道。
葉傅隻是搖了搖頭,“李太白一人衝城,是為平反,若是帶軍衝陣,那就是反。我不信他李太白願意為了自己兄弟的清譽毀了自己祖上的忠義之名。”
“父親是下定決心要殺李太白?”
葉傅看了看自家女兒紅腫的眼眶,歎了口氣,“不是為父要殺他,是皇上要收江南!”
“三皇子最不濟也是投去南蠻,到時你若是想的話,便隨他一同去吧,為父不攔你。”葉傅說罷,不去看自己女兒的淚臉,出了門。
顧家家中,顧竹站在閣樓上,顧須戊自樓梯上走來。
顧竹笑著對著顧須戊說道:“不知父親可看懂了這京城的天?”
顧須戊站在顧竹身邊,他看了看傍晚時分京都的天空,已入深秋,天氣漸冷,西北風陣陣。
“小竹啊,你可知為何這朔風吹得散漫天的白雲,但是卻吹不散晚霞?”
“孩兒不知。”
“因為這白雲不過過眼之物,晚霞雖是存的短暫,但終究比白雲持久些。”
“那父親是覺得,此次聖上龍顏大怒便是那朔風,而三皇子和李太白就是這晚霞?”顧竹問道。
“李太白和三皇子是否是晚霞並不重要,隻是那朱墨必然隻是雲煙。”
“父親,我真的不知你為何如此篤定地將顧家交給李太白和朱文,就因為那害的大哥白了頭的占卜之術?還是隻是因為那李太白和晚清有著私情?”
“你可知江南對於我朝而言,是怎樣的存在?”顧須戊對著顧竹擺擺手,示意他先聽自己說。
“孩兒當然知道,天下良才,半出廣陵,半出江南。不光良才如此,糧財亦是如此。隻是如今陛下顯然是鐵了心要將這江南收回朝廷之手,縱使那李煜武功舉世無雙又能如何?”
“你也知道天下良才半出江南,那你看為何我京都朝堂之上盡是些京都子弟和廣陵人士,江南人甚少?”
不待顧竹回答,顧須戊便是自己答道:“是因為江南人都不願留在北方啊。”
“李家世代鎮守江南,每一任江南侯都深得民心。說句難聽的,江南人隻認江南侯,不識武朝聖上。”
“皇上當然想收回江南,但是想和能完全是兩回事。葉傅那老家夥以為殺了李太白而後自刎便可堵住李煜的殺心,但是我清楚,李太白死則江南反。如今這局麵不過是陛下在和那位老朋友相互置氣罷了,陛下不敢,也不能殺李太白。”
“陛下先前那道聖旨,隻說是將何昉拿下治罪,那葉家的小子直接在軍中將其斬殺,這才使得情形難堪至此。”
“父親若執意如此,那孩兒無話可說。”顧竹不相信父親所言,與其說是不信,不如說是不願意信。
“不論父親支持哪位皇子,孩兒自始至終,隻會擁戴二皇子齊王殿下。”
“你意已決?縱死無悔?”顧須戊對著顧竹問道。
顧竹沒有回答,隻是跪下對著父親叩首三次,後出了顧府的門。
顧須戊就這麽站在閣樓上,透過窗戶看著自己的二兒子決然走出府門,老淚縱橫。
二皇子與顧竹同歲,因為生母是顧家的人,所以自幼便在一處念書。
顧竹是庶出,生母是顧家的一個婢女。顧家有兩兒一女,顧迪和顧晚清皆是一母所生,二人從小便是天資聰穎。
顧迪雖然體質較弱但智力超群,五歲即可誦讀百家經典,否則也無法做那莫齊聲的關門弟子。
顧晚清則更是誇張,雖是女子但習武一途也是頗有成就,進入書私塾念書更是文采驚豔。
而顧竹則是有些相形見絀,念書泯然眾人,習武也不過是靠著父親的指導比常人略強些。
隻是皇家書塾,哪有庸人?在那書塾中許多貴胄子弟家世顯赫,便喜愛尋那些庶出子弟的樂子,而他作為顧家的庶子顧竹更是受盡言語欺侮。
“哎,你說這顧家的顧迪有如此經天緯地之才,顧晚清雖是個女子但不論文韜武略,皆不是我等可及,怎麽兩人中間夾了這麽個廢物呢?”那葉家的葉修遠當年便是如此當著他的麵同那太子說話。
“同父異母罷了,這樣的事本太子可是屢見不鮮啊。你可知我皇家的馬廄裏某些公馬發情時也會同些劣等母馬交配,那生出來的馬駒自是不如同那血統純正些的木馬交配而生的小馬駒來的強壯。”
“殿下此言甚是有道理啊。”葉修遠那嘲諷的語氣他到現在仍是記得清楚。
他還記得,每次葉修遠說過這話後總會揪起他的頭發扇他兩個耳光,但是那天葉修遠伸手時,卻是被另一雙手打了回去。
“太子殿下這是暗示皇弟我嗎?”一道驕橫的聲音響起。一位濃眉少年站在他的身側,腰間挎著一把與身形極為不符的黑色大刀。
“喲,這不是二皇弟嗎?怎麽,心疼這廢物了?”那時的朱厲還不懂得如何裝出一副賢良君子的模樣,隻是仗著太子身份趾高氣昂地在學堂裏作威作福。
“皇兄此言差矣,本皇子倒也沒什麽憐憫之意,隻是皇兄之前那番話若是傳到父皇耳朵裏,怕是有些不好啊。”
朱厲聽到這,臉色變了變,剜了朱墨和顧竹一眼,對著葉修遠說道:“修遠,走了。”
看著遠去的朱厲和葉修遠,朱墨冷哼一聲,“一條狗也配裝成人樣。”
看了看身邊的顧竹,對他說道:“我母妃也是你們顧家的下人所生,我看你小子挺禁打的,不如就跟著我,當我朱墨的跟班如何?”
顧竹記得,那天學堂放飯時,他坐在朱墨身邊,那是他第一次吃飯時沒有被別人把頭按進飯菜裏,自此以後,也不再有人敢這麽做了。
“二殿下,哪怕你把顧竹當作狗,顧竹也會把你當成主人的。”顧竹前腳踏出顧府大門的門檻時心裏默念。
這是顧竹此生最後一次在顧府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