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祠堂
旅店裏的氣氛很是凝重。
蘇半熟無力地癱倒在桌上,打翻的酒液浸濕了他的衣衫,滴淌在地,慢慢堆積出一層淺薄的水漬。
南夏被數名健碩男子的目光緊盯著,不讓少年有任何意圖隱瞞的舉動。他們的手都無意地按住了腰間的兵器,大搖大擺,絲毫不介意附近的鄰裏街坊會有什麽看法。
老板臉上一直刻意保持著微笑,帶有幾分熱絡,就跟真正招待客人一般真誠。這樣的神態應該是為了讓南夏放下戒心,但在此時此刻,卻令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南夏放下筷子,感覺很不自在,“看來你和剛才那位老婆婆是一夥的啊。”
“嘛,很抱歉騙了神子大人。”老板倒退著走到櫃台邊緣,將身子倚靠在櫃台上,語氣有種一切盡在掌握的輕鬆:“我也無意隱瞞,在您剛剛進入我的旅店的時候,我就覺得您就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人,便去尋找我們教團業績最好的教眾前來拉攏。隻是可惜神子您被世俗眼光蒙蔽,沒有在我們的話語中承蒙天啟,不得已之下隻好出此下策。”
“我已經說過了,我隻是一個恰好路過的旅客,不是你們口中所說的神子。”南夏沉聲說道,含著幾分連他都難以容忍的怒氣。
“我們不會在意您的看法,我們要做的,是遵從神使的命令,將那些帶有神子資格的人類帶到神使身邊,由他來引導神子回歸神國。而我們這些卑微的仆人,也能借此沐浴光輝,讓自己在命運裁決時刻,靈魂多上幾分籌碼。”
老板拎回那根先前擺放在桌麵上的鐵棒,拍打著手心,厲聲說道。
“神子你隻要回複跟我們走,還是不走就好。”
南夏沒有馬上給出回答。
他開始思考揣度,自己接下來要做出什麽選擇。
對麵隻是普通人,哪怕都是身體健康的成年男子,身上帶著武器,但對上已經半隻腳踩進山上界限的自己,隻要自己小心謹慎,對麵沒有除了這個圍剿之勢以外的其餘後手,那麽要破這個連局都算不上的困境不會有多困難。
但有上一些東西是現在的南夏不曾知曉的,比如這些人一直掛在嘴邊的所謂教團,那是一個怎樣的組織,與淮盧鎮的官府又有著怎樣的關聯?對付幾個人或許算不上什麽事,但是如果牽涉到更多,他又隻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少年,很容易就招來自己無法承擔的禍端。
而且,如果真在旅店廳堂這麽狹窄的空間打起來,自己很難護得蘇半熟周全,如果對麵狗急跳牆之際,用蘇半熟的性命要挾,那麽自己還真沒有可以解決的法子。
所以,當前之下,要做出的決定無需言說。
“好吧,我跟你們走就是。”南夏舉起雙手,示意自己無能為力。
“喲,神子大人可真是爽快。”老板也有些意外,他沒想到這麽輕易就能搞定眼前的少年,自己準備的不少後手一時間沒了用武之地。
不過,也正好省去不少麻煩功夫。
老板揮了揮手,讓那幾名成年男子讓出一條道路,“那麽神子大人,請上車吧。”
南夏走到旅店門前,兩名男子馬上靠近身來,在後邊進行押送。
走出房門,外邊夜幕已然降臨,迎麵撲來一陣涼爽的晚風。街上沒有看見任何一個行人,住宅房門緊閉,僅有窗戶間還能依稀看見幾盞油燈。今晚正值弦月,月光微弱,星辰也不多見,隻能憑借打更的火光勉強視物。
此情此景,就難免顯得有些清冷。
在旅店後邊的角落裏,停駐著一台渾體漆黑的馬車,縫隙處用鐵板修補得嚴實。一匹老馬無聊地嚼著從牆角裏頑強長出的青草,咀嚼聲和有氣無力的呼吸聲混雜在一起。
一名男子打開馬車大門,示意南夏進去。
南夏沒有掙紮,聽著照做。
隨著車門關閉,車廂內再沒一絲光線,隻有穹頂處有幾道狹長的細口,用來呼吸外邊的窗外空氣。
緊接著,南夏感受到馬車開始前行。
以南夏的體感,馬車先是沿著官道出了淮盧鎮,走上了一段距離,然後在某個隘口轉彎,開始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南夏回憶起自己這一路上是不是有這樣的地形,但經過好幾次比對,都沒有找出自己去過的類似的地方,那麽隻能解釋為馬車的目的地位處偏僻,這個教團在淮盧鎮附近地帶,還是藏匿於暗處。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了下來,隨車前行的男子招呼這南夏快下馬車。
南夏這才看清楚自己來到了個什麽
地方。
那是一座建於荒山裏的祠堂,外表上應該是很久沒人搭理,牆壁上爬滿了藤蔓,屋簷處的瓦片沒有幾塊完整,貼在大門兩旁的春聯早已掉色幹淨,殘破得隻剩幾片隨風飛舞的紙屑。南夏環顧了一下四周,也沒找到這座祠堂的牌匾,也不知道被扔到了哪片旯旮,就難以得知這座祠堂原本是祭奠什麽路數。
但當南夏走進祠堂裏麵,驚訝地發現裏外景致竟然截然不同。
裏邊似乎正辦著宴會,不少身著綾羅綢緞的人們在廳堂兩側正坐。那些桌椅清一色地用上好檀木打造而成,用來支撐房頂的均是潔白光滑的粗壯石柱。地板上鋪著用動物毛皮編織的地毯,踩上去不會發出任何一絲聲音。一張雕刻著浮雲紋理的長方桌台擺放在祠堂盡頭,上麵擺放著各種樣式精致的食物,還有那些要快馬加鞭,從外地才能運來的奇珍異果。
人們快活的喧嘩聲隨著南夏這個初次來客的到來戛然而止,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射到位於祠堂正中,端坐於所有座位高位的那個人。
一個長相陰柔的男人抬起頭來,目光散漫地望向南夏。
南夏也端詳著這人,以年齡來說,應該是三十歲左右,但皮膚保養的很好,宛如妙齡女子般晶瑩剔透。他穿著一身紅白相間的長袍,頭上係著一個足有四五寸長的的奇怪冠冕,上麵鑲嵌著幾顆足有鴿子蛋大小的青綠玉石。如果南夏猜測無誤的話,這人就是那些癲狂教眾口中,一直念叨著的所謂神使。
老板走上南夏身前,五體投地,跪下重重磕了一頭。
一絲不苟地昨晚這些,老板才站起身來,屈身恭敬稟告道:“神使大人,他是我們在淮盧鎮新找到的神子,還請神使大人過目。”
“哦?”那個被稱為神使大人的男子聲音慵懶,稍微正起身打量了幾眼少年。
“哎喲,還真是一幅上好的皮囊,確實是一位神子無誤。”
神使拍了拍手,語氣間多了幾分興致:“唔……這次你做的還算不錯,可以去找禦禮堂要些賞賜。”
老板臉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熾熱,再次跪下感激地磕頭:“感謝神使大人!”
“好啦好啦,你先退下,讓我跟這位神子談上一談。”
神使從座位上站起,緩緩走到南夏麵前,憑著比南夏高上一個頭的身高,居高臨下說道。
“說吧,你姓何名何。”
“南夏。”南夏也沒忌諱說出自己的真名有什麽麻煩,倒是眼前這一番所見,讓他有很多介意的地方:“我倒是想問,原來你們尋找神子的標準是這麽隨便就可以的麽,隻需要皮囊出眾,那麽不說整座大淵王朝,就一個淮盧鎮裏邊不也有著無數你們想要的神子?”
“南夏小兄弟毋需這麽急躁,我們自然是有這甄選的標準與理由。”
神使輕輕招手,位於長方桌台上的一壺清酒竟抖動著離開桌麵,帶著兩個小巧玲瓏的酒杯,如同蝴蝶一般降落到神使手上。
周圍的人們頓時一陣歡呼,感歎神使又讓他們看到了神跡。
南夏體會到其中一股很熟悉的波動,眼眸稍微眯起。
“神子這種存在,哪有南小兄弟你想象的這麽簡單,那是被神明關照的靈魂,人世間的饋贈一並結合,誕生出的寶物。我們不能保證說每一個皮囊好看的少年少女,都是我們要尋找的神子,但是隻要是神子,都會如南夏小兄弟你一般光彩奪目。”
“因為神子體內有神明的力量啊,他們的靈魂會折射出我們這些凡人難以目視的璀璨光彩。每一個神子遊走在人世間,就是對我們五感和精神上的慰藉,無時不刻都在滋潤這我們幹涸枯燥的心靈。”
“南夏啊,你不覺得嗎?你就是我所說的那種人,你隻要存在,別人就會感到幸福。”神使伸開雙臂,大聲呐喊道:“大家,你們難道不是這麽覺得嗎?”
眾人麵麵相覷,隨即爆發出一陣響遏行雲的歡呼。
但南夏隻感覺這場景離自己很遠,甚至有些渾身發冷。
真是。
我算什麽會給大家帶來幸福的人。
隻是個一直逃避的膽小鬼,害怕著敞開心扉的怪物罷了。
“好了,各位安靜。”神使用手向下壓了壓,周圍鼎沸的聲浪慢慢降了下去。
他彈出一個酒杯,灌滿了清冽的酒水,遞給南夏。
“抱歉,我喝不了酒。”南夏有些心灰意冷。
“這可真是可惜。”神使也不浪費多餘口舌,收回酒杯將
杯裏酒水一飲而盡,有些蒼白的臉上滲透出一抹病態的潮紅:“那南夏小兄弟,我們就來討論一些正事。”
“你是否願意,加入我們神國呢?”
南夏看向神使的眼睛,裏麵似乎蘊有深潭,企圖將人拖入這一潭泥濘之中。
“我倒是納悶了,我為什麽要加入你這神國呢?”
神使稍微一愣,沒有想到南夏會反過來問出這種問題。隻是這些措辭在他懷中早已過過千遍,隨時可以倒背如流。
“因為神國就是我們的理想。”
“人活在世,會遭逢無數的不公,會經曆無窮無盡的苦難,我們的靈魂會被這些不應得的棱角折騰得滿目瘡痍,從而疲憊不堪,就想去質問世間為何會活得這般不值得。”
“而神國能夠為我們解決這個問題。神明告訴我們,我們經曆的磨難種種,是他們賜予我們的曆練,為的是讓我們的靈魂經曆洗禮後變得更加茁壯,從而在死後抵達真正的極樂。”
“南夏,你難道就沒有那些秘不可宣的煩惱嗎?你難道就沒有那些苦經掙紮卻絲毫得不到回報的痛恨嗎?你難道就沒有被世間欺騙被貶得一文不值的絕望嗎?你作為一個人類已經是如此辛苦了,為何不去尋找神明的懷抱,讓自己解脫出來?”
“要知道,你可是神子啊,你天生就擁有高潔的靈魂,你並不需要像他人那樣洗淨沾染在身上的銅臭,你本身的光輝就可以吸引上無數的人。”
“南夏,我們教團需要你的力量!”
神使語速越來越快,措辭越來越慷慨淋漓,說到最後,手上一時間控製不住力道,將手中的酒壺猛然捏碎,清酒的甜香瞬息之間蔓延開來。幾塊陶瓷碎片深深割入他的手掌,赤紅的鮮血混合著透明的酒液沾濕了他的長袍,但他絲毫不為所動,臉上還透露出幾分迷醉。
周圍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神使這一番話打動,感歎之餘,開始整齊劃一的鼓掌。
最一開始還是稀疏幾聲,但逐漸的其他人都加入進來,以著一個固定的頻率不停拍動,宛如蜜蜂振翅,匯聚起來後平地驚起雷鳴。
不知道是誰先大吼了一聲加入我們,其他人立馬跟隨,口令聲與掌聲齊頭並進,形成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詭譎驚悚。
“加入我們。”
“加入我們!”
這些聲音瘋狂湧入少年的耳膜,敲打著他的心靈,讓南夏仿佛感受到自己快要炸裂。
“夠了。”
南夏低聲開口。
神使聽到了南夏的聲音,舉起拳頭,讓海潮聲消退。
“我啊,不能說沒有遇到你說的那些事。”
“我作為一個人,會感到痛苦,會感到悲傷,會感到自己啥也做不到。”
“但是,這不是我用來逃避,來寄托於不存在事物的理由。”
“我不能理解,為什麽你們會相信所謂的神國,全憑這個男人的一人之詞?還是說你們有誰曾經親眼見過?”
“你們所說的神跡?你們真的不如找個時間出去外邊看看,不要龜縮在這麽一個角落孤陋寡聞。這種把戲都能騙到,也隻能說是專門找你們這些受眾。”
“人們活著,從來就不是為了尋找什麽寄托,而是因為自己有好好活著的理由,譬如不要讓他人擔心,譬如要去保護自己珍重的人,譬如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而這些,所謂神國,所謂神明,會告訴你們嗎?”
南夏的語調很慢,甚至沒有任何波動。
他的聲音也不大,但能確保能夠傳入到所有人的耳中。
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臉上有所觸動,反倒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仿佛少年講的是很奇怪的東西。
這種絕對的盲從,絕對不是幾天時間就能賦予。
南夏知道,自己是跟這些人沒啥話好講了。
“算了,沒意思。”南夏轉過身去,“我先走了。”
“南夏小兄弟,我不知道你在糾結些什麽,隻是來了這個地方,沒有做出什麽交代的話,我勸你還是別想著就這麽走。”
神使露出一絲嗤笑,高聲說道:“來人,把他留下。”
隨著這一聲令下,祠堂外邊湧入十幾條人影,均是身形健碩的成年男子,有幾個看手上的傷口和硬繭,還是做這種行當的老手。
南夏停下腳步,但沒有拔出腰間的仞雪。
他此時突然思考起一個很無聊的問題。
上次跟人交戰,到底是什麽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