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情癡
九月初三,天帝在瑤池設宴嘉獎涼歌,眾仙雲集,想來應該是這些天上的神仙活的太久以至於非常的閑,所以整日裏無所事事就盼著開個宴會什麽的,又加上此番這宴會聽說專門是為了涼歌而開——天上的神仙,除了避世不出的幾位古僚仙尊以外,大部分都在那天梓月公主的誕辰上見過了這位色藝雙絕的美人的舞姿,大多都想要再一覽其芳容,但事件的重心人物伽絡影卻半點端倪也沒顯露,不僅沒有露麵,反倒揣了一副棋尋自己的授業尊師紫薇大帝切磋去了。我有些不能理解。瀾迴似笑非笑道:“你倒是真淡定,若是換做了旁人,恐怕做不到你這樣。”我這才恍然明白過來,我一直望著的伽絡影,並不是那個時候的伽絡影,這個時候的他,比我遇見他時要更冷靜,更從容。他相信他足夠有那個能力得到涼歌,所以他才毫不擔心,而遇上我的時候,那個伽絡影,究竟是以如何的心態將我強留在身邊的呢?這中間,這段漫漫四千年的光陰之中,連天上一千年一次盛開的紫陽花都已經生生滅滅輪回四轉,伽絡影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又是如何成為今天這個模樣的呢?有些人,注定是心頭一點朱砂痕,拭罷猶存。將思路轉回,而我見到的實際上,那場宴會,涼歌也未能盡興而歸。不知是不是伽絡影未卜先知,還是恰逢其事--他同紫薇大帝下了局棋,探討了幾句法理,又切磋了幾回劍藝,看著時間也差不多了,便揣著自己那副紫水晶的棋子準備去東君那裏再蹭上一回,但這念頭不過在他腦中盤踞了不多一時,就止步在了一十三天的梵花林裏。梵花層層墜影,梵香清溢,使得林中仙氣極盛,三步之外便隻見霧氣繚繞,不見人影。伽絡影信步走了一段,瞧見那邊枝頭上一簇梵花開得正盛,十分精致,剛想過去仔細瞧瞧,就猛然看見自己不遠處立著一個頎長的人影,漆黑的直到腰際的發,發間一隻振翅欲飛的紅蝶,襯著一身灼灼的紅裙,於四麵寒意潸潸的仙霧之中猶如一點火光,格外引人注目。伽絡影愣了一下,卻在下一秒就覺察出了微妙的不同尋常--她比受傷之後見到冥夙那時候更顯得沉寂,那時在雲台上看見的何等傾城的紅也仿佛失了明快帶了哀傷,猶如籠了一層頹然的濕氣般,顯出一種洇濕了的殷殷之色,但就是這樣子的涼歌默不作聲地筆直站在一棵梵香樹的後頭,反倒叫她褪去了平日裏教養得當的那種溫文柔媚,盡顯了她本身帶有的偏冷的氣質,不知為何,伽絡影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她,或者說,這該是她本身所應該有的那個模樣。這叫他不由地慶幸自己早先進這林子的時候就隱去了仙氣這個決定真的是太正確。他略略一瞟,便看見涼歌藏身的梵香樹前頭,約摸十步遠的地方還站著一雙人,女子一身水藍色的拖地的長裙,娥眉秀目,靨笑春桃,唇綻櫻顆,眼波微動,已是淼淼的柔情。而那男子……伽絡影眯了眯眼,那男子便是銀眸的冷漠神君,同他一起拜在紫薇大帝門下修習過的師弟,冥夙帝座。那日瀾迴曾對伽絡影說過這麽一則八卦:涼歌並未像普通神仙者受天劫飛升成神女,而後拜東君授職,當年她不過是在在驪山老姥座下散修的一個童女,在溪邊偶遇了當時的冥夙帝座,不知為何得了冥夙帝座的法道,冥夙帝座便將還不過是個小女孩兒的她從驪山老姥那裏要了來,以後就一直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從這個層麵上來說,冥夙帝座可以算是涼歌的授業恩師兼保姆,涼歌的一手箭術也是從冥夙那裏學來的,冥夙帝座帶著涼歌在外遊曆了有千年之久,見證了涼歌是怎樣逐漸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了現在這般標致又得體的美人,冥夙終於帶著她回到了長生殿,做了他殿中的儀星神女。瀾迴道:“且不說你同他是同門,便是我們熟識的也都曉得他是個什麽性子,什麽時候見他這般耐心過,你想他將涼歌放在身邊那麽久,真的能半分情分也無麽?就是不說冥夙那個萬年不變冰山,涼歌她,卻不像是毫無情意的模樣。”伽絡影微皺了眉,麵上卻仍是一派不動聲色的從容,就勢將自己往身旁最近的一棵樹後麵藏了藏,也抬眼往冥夙站的方位看過去。自我進入這段記憶以來,所見過的這位冥夙帝座,除了偶然望著涼歌的時候眼中有些微閃爍不定的笑意,其他大多時候,即便是麵對涼歌,也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容接近的冰冷模樣,我從未看見過他那雙漂亮的銀色眸子有過哪怕一絲一毫溫暖的弧度,不知道這位麵癱的神君到底是出於什麽想法,至少在我看來他並非是對涼歌無情,隻是他為何一定要做到這種地步,卻著實教我不能理解,想來也許是因為他天生就缺少了一根會笑的神經,所以導致麵部癱瘓神馬的,也或者有可能是因為他同伽絡影一樣,明白自己長得太妖孽,發覺隻有不笑的時候這個樣子更顯得威嚴一些,跟能夠吸引涼歌一點也說不定。但是,教我失望的卻是,冥夙並不是不會笑,而且相反的,他笑起來竟然還出奇地好看。殷環。我聽見他這樣喚她。身邊梵花雲集,櫻色的花簇影影綽綽映出他一雙含笑的眸子,那抹銀色仿佛似皓皓凍雪驟然間融於一川春水,又仿佛是月夜流冰,煙雲流轉,於刹那間折射出萬點光華。但這光華,卻是在看旁人。花下的美人櫻春微啟,雙手攀上冥夙的袖子,笑容裏帶了絲嬌嗔的意味,似乎在跟冥夙抱怨什麽。冥夙唇角微微往上一勾,竟難得地攢出個笑容來,我從未見冥夙帝座笑過,竟不知,如他那般不苟言笑的人,微笑起來竟是這樣好看。我看著冥夙抬手從最近的枝頭上摘下一簇梵花,細心為她簪上,不知因何而起,我莫名心口一痛。抬眼望向涼歌,竟然發現她也同我一樣,一隻手緊緊攥住胸口處的衣襟,良久,放下手來,手中一直緊緊握住的什麽,悄無聲息落進腳邊的草叢裏。即便隻有一瞬,我也分明看清了她轉身時如鴉羽般的長睫微微地一顫,抖落下一片細小的水滴。未做半點停留,她頭也不回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