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第224章 爭學漢語
錢惟昱和源滿仲的會面,可算是想談甚歡。一開始他只是本著人家既然把長子源賴光派到自己身邊做事、作為一種接納聯合的投名狀,那自己總該投桃報李的考慮。在錢惟昱最初的想法看來,只要給源賴光準備一份厚禮,約摸在日本能夠賣上幾萬貫錢鈔,讓源滿仲在太宰府過得滋潤一些,也就夠了。
不過細細詳談了兩日,尤其是在博多附近觀摩民生風物、幾方充分交流之下,錢惟昱也算是認清了如今日本九州島上的政治和實力形勢。這些,都是他前世的歷史知識不可能告訴他的,只關心商業情報的蔣氏商會也不一定能收集齊全。
首先,有一點很明確,那就是這個時代的九州確實還非常不發達。略微富有一些的,就是肥前、筑前、豐前三國。與之對應的三后國便要窮困很多,至於南九州三國,則完全是隼人蠻夷的羈縻州——此前錢惟昱之所以沒有感受到這一點,主要是漢人海商會到的地方,多多少少都是富庶的,只有漢人到不了的陰暗角落,才會有那些落後蒙昧的存在。
其次,錢惟昱兩年前走的時候,一度以為源滿仲是個和他一樣混得春風得意步步高升的成功貴族。現在,基本上可以確認他出任太宰大貳的時候雖然品級確實是提升了,但是實質卻是有些類似於後世北宋朝廷黨爭時候、王安石把蘇東坡「陞官一級、發配崖州當觀察使」的意味。
也就是說,源滿仲也是對現實不滿的那一批貴族了。人這種生物,有想法就好,就有利用的潛力,怕的就是你無欲無求。源滿仲這兩年來愈發的「求田問舍」、在北九州利用武力保護稅賦名入、徵得錢糧繼續擴充庄丁私兵,也不無依靠實力來對抗朝廷那些虛妄鬥爭的意思。
摸清了源滿仲的實力和企圖后,離開博多時錢惟昱就非常大方地送了源滿仲五百張神臂弓、五百副鐵鱗甲、一千柄十文字槍,以資其擴充武力。打好「太宰大貳」這張朝廷給的牌子,切實擴充地盤——日本自古沒有實用弩類兵器的傳統,用的最多的就是麻繩為弦的竹胎複合弓,所以神臂弓這種利器,在如今這個時代自然是犀利非常的。
作為交換,錢惟昱也向源滿仲攤了牌、劃分了勢力範圍——豐前、豐后、筑後三國錢惟昱絕不染指,當地豪族武家原本有「不服王化」的,源滿仲可以任意對付,免得他的政令只能在筑前國那狹小的範圍內有效。
至於肥后國,以及肥后國以南的隼人族三國,來年錢惟昱便有可能弄一支「殖民軍」來解決當地人「不歸王化」的問題。到時候,必要的政治借口、比如「隼人族在邊市當中作亂在先、對漢人海商殺人越貨啦」之類的東西,還是需要通過源滿仲這個太宰大貳的口徑來對外宣傳的,為錢惟昱的軍事行動批一層更加正當合法的外衣。
打點好了源滿仲這裡,錢惟昱自然要去蔣正明那裡再交代一番——如果來年有時間派出一支偏師收服南九州的隼人三國,那麼,少不得要在肥前先大量囤積糧草輜重、諸般軍需。縱然打仗的事情蔣正明幫不上手,提前做好準備工作則正是他們這些跟著錢惟昱混大的豪商拿手業務。
因為走海路從博多到長崎需要繞過五島海域,所以還是策馬而去比較快一些,錢惟昱也就把船隊留在博多盤桓一兩天。這兩地不過一百多里遠近,策馬大半天就可以到。
肥前一國,兩年前錢惟昱剛剛接手、丟給蔣正明經營的時候,不過三萬多民戶、十七萬人口。而且沒有什麼明顯繁榮的大城市。如今區區兩年,長崎開埠,一城便吸納了八千戶、四萬人口,儼然已是西國第一大港。
行到長崎,還沒入城,便可以看到絡繹不絕的騾馬、牛車,馱載著一車車沉重的貨物轉賣四方。鄉野之間的名主、田莊代管,也養成了湊趣地習慣,但凡豐年有餘糧、魚蝦昆布,時令菜熟,便拉進城裡,寄希於漢人海商船隊能夠出航之前多補給一些消耗品。
而且,最讓錢惟昱震驚的,還是兩件事。第一件,是他在長崎看到了漢式城池那樣的圍牆——這絕對是整個日本除了平安京和平城京之外,第三座有城牆的城市。
第二件,便是長崎四野散布地那一座座新式、簡單而實用的學堂。略一觀摩,便讓錢惟昱由衷欣慰。
……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一群年紀從十幾歲的少年、到三四十的中年、甚至還有個別老翁的奇怪讀書人,穿著各異的服色,在一座土牆茅頂的陋屋內,咿咿呀呀地念著放在中原只有三尺童蒙才會去讀的粗淺《千字文》。
這間陋室破則破矣,不過卻好在足夠寬敞,想來在這裡辦學的人,當初也是想到了來讀書的人有可能會很多。如今這裡足足擠下了一百多號人,其中一小半沒有座位,甚至只能沿著土牆站在窗口聽講。僅有的一個教諭看上去頭髮花白,學問也不咋地,只是在那裡搖頭晃腦聽著眾人按照教的詞句誦讀。
教諭的身後有一塊黑漆的粉板,可以用石灰棒在上面寫字。粉板正上方,懸著一方朱漆黑字的匾額,上了兩道清漆,顯得略微有些油光發亮——這也該是整間屋子裡唯一上清漆顯得光澤熠熠的東西了——上面書寫著四個正楷的大字「訓民正音」。而下面眾人也少有桌椅,卻放著不少篩子一般的扁籮,裡面鋪著細細地海砂,顯然是反覆習字的沙盤。
如果說這一幕足以說明此地文教昌明、販夫走卒都願意讀書的話。那麼要是告訴你這一幕發生在肥前國的長崎港,定然會讓漢人當中的學究們驚訝得掉了下巴。
讀了半晌,眾人堪堪念了約摸二三十句四字短句,想來是這個月的教學進度也就只到這裡,於是大部分人便可以自己在沙盤子上用樹枝寫寫畫畫,比照著粉板上那些人臉大小的樣字抄寫。其中約摸有一二十個,是這兩三日內新來讀書的,這時候便要接受考校了。
只見那學問粗淺的教諭走到後排,對著一個看上去朗朗上口、但是明顯心口不一的少年人「PIA」地一打戒尺。隨後拿出一張字紙,問道:「這個字怎麼念?」
那少年被教諭打得一驚,原本正好念到「寒來暑往、秋收冬藏」見到教諭手上一個字形相對冷僻的字眼,有些吃不準,便懦噓著不敢說。
教諭掃視著旁邊幾個新生,指著一個中年人問道:「他答不出來,罰用樹枝在沙盤上反覆抄寫這十句文字二十遍。你說,若說不上來,一併責罰,相互監督。」
那中年人趕忙擦了擦眼睛,仔細看了一下,肯定地回答道:「念『昃』字。」
「按《漢和字典》,如何拼寫?」
「該是拼作『ぜ』(ze)。哦對了,是『去聲』的『ぜ』。」
「PIA~」戒尺重重地敲在那個中年漢子的手上,隨後教諭便黑著臉,轉向另外一個新生。有些少年人還僅僅是答不上來,也就罷了,只領到了罰抄的懲戒。而另有三四個中年人甚至上了年紀的新生,則往往是答成了「ぜ」或者「じ」(zi)、「ぞ」(zo)之類的音,然後都額外收到了重重地戒尺責打。
「森(sen)塞(sei)……唔,先生,這個字該拼作じ(zi)え(e)『昃』(ze)。」
終於,又問道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時,這少年一開始似乎被教諭反覆戒尺責打給嚇怕了,居然喊出日語音的「先生」這個詞發音,後來見教諭神色不善,馬上改口用漢語的語音糾正過來,然後用工工整整的《漢和字典》切音法,把「日月盈昃」的這個「昃」字拼讀了出來。
那教諭一開始聽到「森(sen)塞(sei)」的時候臉都快黑了,後面見對方馬上改口,而且拼讀對了,這才露出一副和藹的表情:
「這便對了——萬不可覺得你們少年時候記熟了那些粗陋隨性的偽假名,便一直那樣錯用下去。原本你們那五十偽假名標註的音節,我大吳越國廣陵郡王殿下新纂的《漢和字典》上,只要十四個新假名,便可以抵得五十個舊假名。即使舊假名一個音直接就能讀出來的,也不許投機取巧,必須按照新法,一絲不苟地拼讀。還有,你們平素說慣了日語的,只能分辨平聲和去聲,但是陰平陽平之間,往往分不出來,轉聲去聲,也是懵懵懂懂,這些都要仔細了!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一眾新生嘈嘈嚷嚷地回答,顯得雖亂卻有些爭先恐後。
沒辦法,有些東西必須爭先恐後。如今這個時代,日本的平民稅賦負擔可是很重的,朝廷的國稅雖然幾乎形同虛設了,但是普通貧民是沒有絲毫領地的,只有租種名主的「名田」過活。而名主的名田抽取的地租,動輒便是三抽一,比中原朝廷十五稅一重了五倍。
而現在,在肥前國治下,蔣國司居然下了敕令,說是但凡一年之內認全五百個漢字、會用漢音日常說話的,便免了當年租種國司名田的租稅,若不是農戶而是工匠,則免去一年的徭役派差。一年認全一千個字、而且會用全部新假名拼音法的,則租庸調一切行政義務全免、為期三年!
如此優惠之下。肥前國的日本人,哪有不拼了命的學漢語的。而且還別說,如今國司大人請了好幾十個老儒作為教諭免費教書、還籌了一百套《漢和字典》、供各處現場借閱研讀,這般好的免費讀書條件,卻是去哪裡找?學了漢語可以給漢人豪商的商座貨棧、作坊工隊幫工辦差、比在日本人的作坊里做事,起碼收入倍增……
偏遠的鄉下暫時還說不得,若是光看長崎城內,八千民戶起碼有四五千人已經在學說漢話了。想來按照這個速度,不出兩三年,那便是每家每戶至少挑的出一個說漢話的。
語言這種東西,是有從眾效應的,如果形成了語言環境,學起來便快得多。就好比同樣一個人,丟中國的大學里學半年英語,和丟到殖民地國家學半年,效果進度迥異。日本人訓民正音學漢語也是一樣的道理。等到每天都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找到說漢語的人實操之後,進度就會以網路結構的張力迅速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