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第248章 影帝?柴榮你還嫩呢
「臣吳越國廣陵郡王、領中吳軍節度使、參見吾皇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歲。」
錢惟昱長袖拖地、袍幅深曳,行禮完畢,依然沒有抬頭的跡象。雖然他很想看清楚柴榮的樣貌,更想從這大殿中的眾人里,找出趙匡胤,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擺出拘泥禮法的君子之態。
「愛卿平身。」柴榮透過十二旒冕,毫無表情地示意錢惟昱起身、抬起頭來,試圖看清錢惟昱的面容。兩人相距三層陛階、大約二十步遠近,對於目力沒有問題的人來說,這點距離不是問題。
「不過是個文弱小白臉罷了,長得倒是秀氣。不過體格怎得如此高大峻拔,不似讀書人……也罷,孔聖人都有九尺身材,高一些,也說明不了什麼。不過如此年輕,便有如此學識造詣,當真不易。」
柴榮一邊盯著錢惟昱的面容,在心中暗暗忖道。對於錢惟昱的年紀,他當然是深知的,只不過這個知識往往會被錢惟昱驚世駭俗的才華所拉走注意力、不被人注意到。只有看到對方容貌的那一刻,那張果真還少年意氣、揮斥方遒的面龐,才能提醒人們認真注意他的實際年齡。
「銳氣進取,魄力剛毅。」這是錢惟昱對柴榮容貌的第一印象。
尤其是柴榮深深的法令紋和稜角分明的八字鬍。連八字鬍這種東西,都能長得一折一拐如同鐘王碑帖的筆跡那般稜角鋼骨,定然是一個下定了決心之後九牛都拽不回來的人。這種人,最擅驚天豪賭,要麼全勝,要麼輸得精光。如果用這種氣魄去激勵群臣,無疑也會起到截然相反的兩種效果:老成者惴惴離心,少壯者奮迅精進。
錢惟昱順眼往殿上武官叢中看去,一群方面闊口的赳赳武夫中,也有幾個對錢惟昱比較好奇的。錢惟昱只見過李重進、記得對方面貌,此刻可以肯定李重進不在其中,其餘諸人就一個都不認得了。他很想分辨出哪個是趙匡胤,可惜如今趙匡胤在大周禁軍中的地位,前五名都還不一定排得上,錢惟昱又沒看到哪個特別有帝王之相或者王霸之氣側漏的,只好做罷。
「愛卿此番入朝,倒是謙卑有度。卿之王叔,素來恭謹,朝貢不缺,此番遣卿前來,必然是有不凡之事要奏請了。」
「陛下聖明,昔年小邦入朝,皆以通儒院林學士為正使,蓋因林學士學問聞於東南。我吳越用士,但以學問明達裁量,不忌出身之尊卑高下。今年以臣為使,不過因臣往昔年少、學問未成、今年方略有小成而已。不過,諸般機緣巧合之下,也著實有一些不情之請,需要陛下聖裁。」
這番話說得著實漂亮:前兩年讓林克己帶使團來,那是因為林學士在錢惟昱年幼的時候,好歹也有些師生之誼、教導過錢惟昱學問。在去年《漢和字典》正式面試之前,錢惟昱雖然已經有幾冊《滄浪集》的詩詞文集,但是那也只能算是當世才子,要說學問能到文壇泰斗,還是有些距離的。所以依然讓林克己來,倒也沒有任何瑕疵。
《漢和字典》問世之後,錢惟昱的文壇地位已經無可動搖,所以今年才由他親自來,時間線上倒是恰好絲絲入扣。他說吳越國用人只論文才、屢屢以學問最佳之人出使中原、是對正朔的一種尊重。這個說法,一來鞏固了柴榮和大周將相對於吳越文弱的印象,二來也非常合乎禮法,讓人覺得吳越的恭謹實在已經到了近似泥古不化的程度了。
柴榮大喜之下,也是伸手難打笑臉人,既然人家給足了面子,他也要撐一撐天朝上國的面子:「愛卿儘管奏來,自有朕為你做主。」
「臣此番前來,所為三事,一來乃是照例年年歲幣入貢,且聽聞如今朝廷有收繳違禁銅佛、欲作它途。臣叔素崇佛法,大建珈藍,還懇請陛下准我吳越商旅以等身重之銅錢易贖古佛,此其一也。
其次,近來有東海島夷日本國高僧入唐求法、欲恢復大唐時遣唐使團舊制,然自唐末大亂、滄海阻隔、彼國之人與中原音訊已斷絕百年,此番聽聞中原初定、大周氣象已達大唐全盛,這才前來探視情形。使團渡海至明州拜謁、正是臣治下所在,臣不敢隱匿,一併攜來京師,請陛下處斷,此其二也。
最後,嶺南偽朝劉氏,僭稱帝號已久。臣叔原本謹守本分,不敢僭越朝廷討伐之職、妄拓轄土。然近日聽聞劉晟殺盡兄弟、嬖於女色已極,故因穢疾暴斃;劉鋹小兒即位,倒行逆施,殺戮元老忠良、盡用宦官婦人秉政,且施宮腐之刑、殘害嶺南士子,凡中進士,盡數摧殘其肉體,毒施人鬼、古今極矣!我吳越素重士大夫,以文教治地方,不忍見嶺南士子遭此暴行,又不敢自專,唯有伏請陛下恩准臣叔出兵討伐!」
三件事情,雖然都還只說了一個梗概,但是柴榮心中對於吳越日漸做大、是否有可能取代南唐成為南方大患這個問題,已經產生了動搖。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如今的吳越,依然是謙卑到了極致。對外用兵,討伐消滅別的諸侯國、偽朝,如今這個世道根本沒有人會請示中央朝廷的,但是吳越請示了——雖然柴榮懷疑,如果自己不準奏,吳越人還是會出兵的。
另外兩件事情,無論是贖買銅佛,還是不敢隱匿海外過境的使團,都可以說明吳越人素無大志——北魏武帝、北周武帝滅佛而北朝興盛、南梁武帝蕭衍崇佛、致「南朝四百八十寺」而亡於侯景之亂。這些教訓如今這個時代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崇佛的國家,會意志薄弱、血性頹廢、錢糧不濟,這些都是自然的道理。
錢惟昱又問答應對、解說了一番,柴榮都還沒有表態,范質、魏仁浦、馮道等飽學文臣,卻都已經聽得心有戚戚然。雖然這不過是一個小邦藩王,但是若是天下君主能夠如此重視讀書人的話……這簡直就是飽學文臣們夢寐的烏托邦世界啊。
飯要一口一口吃,議題要一個一個進行。錢惟昱先是呈上了禮單貢書,顯示今年吳越又是入貢了金銀價值三十萬貫、相當於大周一年朝廷歲入的二十分之一,另有香葯鹽糖等貨物無算。
隨後,柴榮又走過場地讓錢惟昱先把日本僧人召見的事情辦了,再好騰出精力來談正事兒。於是東大寺的寬信法師和延歷寺的良源法師便上殿覲見。
柴榮對日本人不過是略有耳聞而已,對其國中制度,可謂是一無所知。略略問了一下兩位高僧日本國內如今是何朝何代、誰人執政。卻得知日本人根本沒有哪朝哪代的概念,不由大驚,再仔細追問,寬信法師才正面回答道:「敝國國主自上古以來,便一姓傳承,從無改朝換代之事,約摸可追溯至中土西周之時。臣下亦世官。」
柴榮聽了,有感五代之紛亂、朝代之短命,喟然長嘆:「此島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繼襲不絕,此蓋古之道也。中國自唐季之亂,宇縣分裂,梁唐晉漢四代享歷尤促,大臣世胄,鮮能嗣續。朕雖德慚往聖,常夙夜寅畏,講求治本,不敢暇逸。建無窮之業,垂可久之范,亦以為子孫之計,使大臣之後世襲祿位,此朕之心焉。」
這種時候,朝臣自然只有集體稱頌柴榮聖德,別的還能幹什麼呢?
感慨完了日本國皇室的綿延國祚,柴榮又和日本高僧大略問了一下,這遣唐使斷絕的百年來,日本國與中原交往幾何、可有困難——柴榮這麼問,一開始自然也帶有幾分對吳越國雄踞東海、阻斷東海島夷來朝的疑慮。但是這個問題錢惟昱早就給那些日本高僧準備過答案了。只見良源法師在柴榮面前,法相莊嚴地控訴說:
「梁、唐二朝,雖國使斷絕,民間商貿依然往來不輟。吳越素與日本國相善。然石晉末年,契丹南下時,高句麗故地三國亦強弱易勢。高麗偽王南下攻滅尊奉中原之新羅,因高麗向遼人稱臣,故而大肆劫掠日本、吳越商旅。如今商貿往來不易,多賴吳越水師周濟,才偶有成行。一時不查,便會被高麗海寇所趁。」
高麗對遼國稱臣、新羅對南朝稱臣這些故事,柴榮也是知道的。東海航海難度深淺,他卻只能聽日本人空口白話了。良源法師這番話入情入理,柴榮便不再疑慮,還口頭譴責了一番高麗國,讓錢惟昱回去轉告錢弘俶,准了吳越人對高麗蠻夷的征伐之權。錢惟昱沒想到普通一顆伏子,還能收穫這麼一個效果,心中也是不勝之喜,而且從這點可以看出來,中原皇帝對於那些蠻夷之地,無論吳越佔了多少,都不會當回事兒,也不會產生警覺。
在日本高僧面前,看上去柴榮還是略有分寸的,沒有提什麼滅佛不滅佛的事情。可能這也是他把召見日本使臣的議題提前的原因之一,因為柴榮也不想和錢惟昱討價還價談以錢贖佛像的生意之後,再召見和尚,那實在是煞風景的事情。
「如愛卿所言,吳越國商旅,願意以銅佛等身輕重、以新鑄足額銅錢交易佛像?那所鑄錢幣形質幾何?」
「回陛下。若是陛下恩准仿製,我吳越亦可仿鑄『周元通寶』,若是不允,則我吳越當自鑄新幣,總歸以分量等重為限便是。如此一來,我吳越新鑄銅佛之火耗、及陛下鑄幣之火耗,皆可免除,此法如能長期施行,天下靡費損耗,可減數十萬貫。」
唐宋時候融化銅塊鑄幣的「火耗」,普遍都還可以在10%以上波動,也就是說柴榮每年增鑄六七十萬貫新銅錢,或許火耗就要浪費掉八萬貫。如果吳越人直接給成品錢換佛像去廢物利用的話,相當於柴榮還可以每年多拿到八萬貫,而吳越方面也沒有損失,這就是一個雙贏的條件了。
雖然條件很誘人,但是作為一件長期的買賣來說,柴榮還是對吳越一方吃下這麼大一批貨的能力表示懷疑:「如今吳越佛法大昌,會昌以來寺觀舊觀恢復得不錯吧。吳越果真有如此之大的需求,要贖易銅佛么?」
「陛下有所不知,臣叔近年來身體微恙不適,且後宮均無動靜,有高僧建言,如能求佛祖庇佑、觀音送子,方能……臣自幼喪父,得叔父庇佑。此等事務,怎可不傾盡私囊相助、以全孝悌之節。如今臣叔擬擴建靈隱寺、欲增鑄五百青銅羅漢、三殿大佛,具用青銅。另在西湖南側雷峰筑西關磚塔、以八萬四千經卷刻銅板收貯。由此算來,此等數項所需銅佛,便不下百萬貫之重。」
「愛卿為錢弘俶……朕是說為吳越王求子?」柴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錢惟昱的眼神,試圖從中找出一絲虛假和動搖。
可惜,柴榮是皇帝,卻不是影帝。他沒法從錢惟昱的眼中找到一絲言不由衷的跡象。吳越國當真已經到了兄友弟恭、叔慈侄孝的巔峰程度了么?當此亂世,居然還有侄兒為生不齣兒子來的叔父求子的?
「廢話,真是傻逼。我不求,難道王叔就真會絕後不成。既然求不求都沒差別,不如做了這個姿態也好。」錢惟昱面色道貌岸然、大義不凡,心中卻是如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