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第289章 拿人手短
春去夏來,倏忽便是六月驕陽時日。吳越國從南到北,一派欣欣向榮之態。這一年,註定是休養生息,沒有戰亂的一年,而且說不定這種日子還可以繼續持續下去,讓浙江和福建變得更加繁華富庶,讓江西和兩廣從此前的貧瘠中滋長壯大。
占城稻這種作物,推廣到如今這個年頭,也算是徹底覆蓋了吳越國全境。兩廣地區雖然是去年冬天的時候才平定的,但是在錢惟昱的種糧支援下、以及如今的廣州都護府都督錢仁俊的大力籌措組織之下,今年正月里依然在珠江三角洲平原的大部分地區都種上了占城稻。
按照這樣推廣程度和糧食產量演算法,哪怕沒有別的生產技術的提升,將來的吳越國土,起碼可以養活三倍於目前數量的人民戶口。
這幾個月的錢惟昱,過得著實算是比較輕鬆,或者說足不出戶。普通民政的事務,大多交給江景防辦理,工程籌算有沈默幫襯,文教理民丟給林克己,軍事訓練和軍械籌備更是有一堆將領有條不紊地運作,基本不用錢惟昱操心。所以錢惟昱就擺出一副自己在府中休閑度日、鑽研機械、冶鐵的模樣,靜等自己說好的獵物上門。
……
這一日,錢惟昱照例每天一大早去軍器監轉悠一番,看看已經籌備了數月的新式冶鐵之法可有新的進展。因為沈默這兩個月都去考察錢惟昱所說的嚴州水庫的事兒了,所以軍器監這裡早就換了人管,一進門,便有軍器監的匠首來報喜。
「殿下,這儋州的鐵礦,果真了得,這般細細粉碎之後,用殿下交代的『焦炭』炒鍛之法,一千斤礦,到能煉出將近六百斤鐵,可是比從南唐國池州、和州等處偷買得礦石要多得多。昔年咱軍器監用和州鐵礦鍛造,最多也便只得千斤礦石出鐵三百來斤,只得楚國得來的礦石成色略好,可接近四百斤。但是這千斤礦石出鐵六百斤的,可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啊!」
和州、池州一帶的鐵礦,便相當於是後世的安徽馬鞍山鐵礦了,如今還在南唐境內。馬鞍山的鐵礦,在南方已經算是不錯的了,但是和海南島的石碌鐵礦肯定有差距。錢惟昱聽了也絲毫不以為喜,只是覺得理所當然的一般,繼續追問道:
「如今以焦炭出鐵,鐵質定然是大有改觀了吧?石炭耗費如何……」
工匠們少不得又解釋了一番,大致上是強調每一千斤鐵礦,摻入百餘斤焦炭之後,煉出來的生鐵質地更加堅韌勻稱。而焦炭這種東西的生產,也全部是按照錢惟昱此前交代的用石炭入磚窯隔絕空氣煅燒、噴水等工藝而成。
工匠們不懂化學,也不知道鐵質變好是因為混入焦炭參與反應之後,生鐵的脫硫脫磷更加徹底所致。但是站在錢惟昱的角度,他自然是希望可以從化學原理的角度定量地來判斷脫硫脫磷的效果。
這一****來之前,讓人準備了一桶錢監鑄幣用的硝酸銀溶液——那玩意兒原本是給吳越通寶鍍銀邊用的——此刻,錢惟昱便拿過一柄新鍛打好的鐵劍,那劍的材料正是石碌鐵礦的礦石冶鍊產生,並且經過了一道油淬火、正要進行第二道水冷淬。錢惟昱讓工匠用鐵鉗夾著鐵劍,浸入硝酸銀溶液裡面,一陣水霧繚繞、塵埃落定之後,鐵劍不但完成了淬火,而且還因為還原反應,表面被鍍了一層銀。
工匠們嘖嘖稱奇,還以為殿下豪奢至此,居然要用銀子打造裝飾用的寶劍,卻不知錢惟昱只是想利用銀遇到硫、磷等元素時會發黑的特性,來鑒定鐵劍的鐵質罷了。鐵劍鍍銀之後通體銀燦,沒有絲毫髮黑的跡象,很顯然,略微摻入焦炭除雜的效果非常好。
「不錯,往後還可以再多試幾次,每次減少一點兒焦炭的用量配比,幾下分量,然後鍛造出鐵器之後,拿來進行鍍銀的實驗,以銀不發黑為限,便可以試出儋州鐵礦最少所需的經濟焦炭用量了。上等生鐵煉成之後,再進行『蓄熱風爐』鍊鋼的實驗吧。」
錢惟昱正交待著煉鐵鍊鋼的事情,府上卻有源賴光親自來報信,說是廣州都護府那邊派人來了,想要協商敲定嶺南戰後重建和『改土歸流』計劃的借款問題。
「終於忍不住了么,唉,錢多就是好,要辦點事兒,都可以等別人主動撞上來。」
……
錢惟昱當然不傻,也不會主動湊到四伯父錢仁俊那裡,說他手頭有銀子銅錢多得沒地方投資,想要借給對方。
其實,當初從嶺南回師之前,錢惟昱只是在和錢仁俊探討「如何歸化兩廣地區的蠻族」這個問題時,偶然說起了「在江西平南軍提出的廢除徭役基礎上、進一步廢除人頭稅,以減免蠻族歸化戶口之後的義務負擔。」
當時,錢惟昱只是一提,但是只要時機成熟,錢仁俊好算清了歸化蠻族、增加國朝人口所帶來的人頭稅減少究竟是多打一個數目之後,錢仁俊自然需要找錢惟昱借錢填補財政窟窿。
錢惟昱回到滄浪園,便等到了曾經的南漢太師、如今的廣州都護府參政鍾允章,很顯然,錢仁俊派了一個夠分量的人物來談這樁事情。
「郡王殿下,老朽此番的來意,相信殿下也已經明了。大都督初鎮兩廣,其餘諸事皆與民休息,百廢待興,只是大都督一直對於邕州以西諸處羈縻州不歸王化耿耿於懷,眼看著今年夏稅徵收的時日又到了,大都督便想起了殿下曾經提起過的廢除人頭稅、吸納蠻夷歸化的法子。
這兩月來,兩廣的戶部官吏計點測算,如若廢除人頭稅,每戶按照兩個丁口計算,便要少收六十萬匹素帛、一百八十萬斤麻。如今兩廣重建,處處用錢,蠻夷歸化之後,少不得也要官府出錢徵發勞役墾荒安置。大都督自問兩廣財帛不足以支撐,素知殿下財賦多有餘饒,便命老朽前來覥顏籌借,還望殿下看在兩廣民生……」
錢惟昱抿了口茶,不置可否的問道:「老大人客氣了,四伯差老大人前來時,可曾說了什麼吩咐么?」
鍾允章想起錢仁俊出發前的交代,略微羞赧地老臉一紅,說道:「大都督曾說:『我那侄兒,素來遠見卓識,此番前去,但有具體歸化、改稅的施政方略,儘管應承下來便是。大不了比照十弟在江西那般,我廣州都護府做那個出頭鳥便是。』」
上道!和開誠布公的人談生意,就是爽快。錢惟昱被鍾允章這一轉述,倒是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了,「那麼,四伯那裡需要多少銀錢,如今可有預算了么?」
「大都督今年算過,為了彌補人頭稅的缺口,至少要每年借貸五十萬貫銀錢,在找到別的稅源之前,這筆錢怕是難以中斷。另外便是按照殿下此前與大都督討論時說起,該在廣南西道的欽州、茂州兩處修建海港,疏浚邕江擴大水運。這幾項如要實施,沒有兩三年時日、每年百萬貫錢糧,也是不得完成的。此外邕州以西羈縻州的壯、儂、黎、彝蠻夷怕有數十萬戶之多,如每年歸化安置五萬戶計,光是朝廷出錢雇役墾荒所費,也要這許多支出……」
「總共報一個數吧,銀子缺口有多大。」
「如今算來,這些東西如要一併實施,扣除此前從偽漢國帑繳獲的盈餘,每年需要借入三百萬貫——當然了,大都督也不會強人所難,當初平南軍錢節帥出鎮贛南時,聽說每年借款不過百萬貫,大都督也不敢指望超過太多。」
鍾允章是道德君子,自己也沒見過多少錢,說出三百萬貫這個數字的時候,著實老臉都有些不知道往哪兒放了。正等著錢惟昱反駁或者嘲諷,卻聽到一個輕描淡寫的聲音說道:
「三百萬貫,那便三百萬貫好了——不過孤的條件,可要聽仔細了。」錢惟昱深吸一口氣,觀察了鍾允章的反應,隨後緩緩續道:
「首先,四伯需要上表朝廷,請求本著歸化蠻夷、改土歸流之意;改革我吳越稅制,取締人頭稅,實施『攤丁入畝』——當然,具體的措辭肯定不能這麼說,孤一會兒再教你。
其次,嶺南原本是偽漢之地,雖然劉鋹在位時,科舉之道被禍害不淺,幾乎斷絕;但如今既然是我吳越聖主在位,自當有新朝氣象,回去后,便讓四伯以嶺南士子多習舉業、以圖進仕。如今我吳越覆亡偽漢,也不該阻斷讀書士人上進之路。雖我吳越尊奉中原,不可開『貢試』,卻可以改換名目以便開『鄉試』,由各道自行主持,考出舉人後『以待選送朝廷』。
這幾點都做得到,中吳軍自然可以拆借每年三百萬貫銀錢給廣州都護府,為期五年。此後開始還款,分十年清償,借款不計利息。相信十年後,以廣州、欽州、茂州等處的海貿復甦,每年再償還150萬貫,實在是綽綽有餘了吧。
如果只做得到攤丁入畝,不肯上書改制科舉,那麼,孤這裡便只能每年給200萬貫——一分錢一分貨,童叟無欺。」
鍾允章聽得瞠目結舌:廣陵郡王殿下不是號稱詩書冠絕天下、學宗泰斗的人物么,怎得此刻說起話來,居然如同一個市井商賈一般俗不可耐……國是綱常,在殿下眼中,居然可以和生意一般來談。
「老大人覺得有何不妥?苟利國家,又有什麼可以虛文矯飾的。」
「啊……沒有不妥,殿下詼諧。還請殿下指教,大都督具體該如何上書、如何措辭、如何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