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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第295章 優柔寡斷

  杭州子城,咸寧殿偏廳。吳越王錢弘俶一邊看著一份已經被捏的皺巴巴的密報,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剛剛坐完月子的孫太真一起用膳。 

  時值中秋將近,正是蟹黃膏滿,服侍用膳的宮女把一隻只一斤重的大閘蟹剝好,以黃酒蒸釀;取出禿黃、蟹膏與肥白的蟹肉堆在盞中,形如蝴蝶。孫太真身子不適,自然只能吃些清淡的,三四隻大蟹的精華黃燦燦油亮亮堆砌在那裡,錢弘俶吃著卻是味同嚼蠟,似乎蟹黃和米飯的味道本無區別一般。 

  孫太真的身形還沒有從產後的臃腫中解脫出來,對於錢弘俶自然是沒有絲毫肉體上的吸引力。所以,今天錢弘俶來陪她吃飯而不是別的妃子,顯然是有話想說。 

  「大王何事憂心,如此愁眉不展?」 

  「周師平了秦鳳,殲滅蜀軍精銳八萬餘眾。如今,柴榮已經移師向東了,雖然還需要準備籌措,不太可能今年便再動刀兵。不過其心顯而易見,定然是要對南唐動手了。我吳越素來臣服正朔,為今之計,委實決斷不下。」 

  孫太真眼中露出一絲喜色,很快又一閃而沒,低眉順眼地嬌怯說道:「這種事情,朝中袞袞諸公,為何不為大王分憂呢。臣妾一個婦道人家,實在不明軍國大事。」 

  「哪能不問。只不過問了之後,宰相吳程、元德昭等重臣也是各持一見罷了。 

  吳相認為北朝勢大,我吳越已經尊奉正朔五十載,淡泊恭敬的賢名得來不易。如果此番北朝命我吳越出兵夾攻而不動,也不能避免南唐亡於大周之手。到時候,只怕這抗命便要為我吳越留下禍端了。 

  元相卻以為,如若南唐可以不再對我吳越持有敵意、捐棄數十年積怨宿仇,那麼便不妨對大周虛與委蛇,我吳越繼續躲在南唐身後休養生息也好。只是,寡人卻不知如此施為,可以僵持幾年呢?若是最終……豈非大禍臨頭。」 

  錢弘俶說著這番話的時候,神色數變,顯然對於天下、或者至少是划江而治的野心,也在萌動滋長。 

  他已經不是七年前,王兄錢弘倧剛剛被廢時候的那個錢弘俶了。當年的他,心中還滿是兄友弟恭之情,胡進思謀逆,想要假借他之手殺害他那被廢的王兄,錢弘俶還痛哭制止,不願做那殺兄罪惡。當年的他還沒有兒子,錢惟昱為了國家大計,放棄世子身份出質南唐,著實讓錢弘俶對這個侄兒深感愧疚,甚至設局把錢惟治詐稱為自己的嫡子、好讓南唐放鬆對錢惟昱這個人質的監視、救錢惟昱回國。 

  不過,人是會變的。從一個如履薄冰悍將在側的吳越王,變成一個坐擁五道四十餘州(不算羈縻州)的君主;無論是野心,還是原本兄友弟恭、叔慈侄孝的倫理親情,都會受到慾望的挑戰。吳越國,也已經從一個二十分天下有其一的「開門節度使」,變成了一個六分天下有其一的大國。 

  「朝廷眾臣不能決斷,大王可想過召回宗室諸鎮,看看他們的意見呢。」 

  錢弘俶懷著複雜的神色看了一眼孫太真,似乎很想看出孫太真說這句話是否言不由衷,可惜沒有看出任何結果。猶豫了一會兒,錢弘俶直白地說道: 

  「濬兒還小,宗室不宜立功過多——這也是為了大家好,有多少豪門世族,居於廟堂時戮力同心,而再上一步,到了高處不深寒之處,反而倪牆禍亂——唉,寡人不自知,倒是引用了昱兒的詩詞呢。高處不勝寒……嘖嘖……高處不勝寒啊,難為他十四歲便寫出如此詞句。」 

  對方是自己的老婆,自己如今只有一個兒子,所以,和自己的老婆說話,沒什麼好虛情假意地。孫太真被這麼一說,反而無從迴避,被打了個突然襲擊,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臣妾早就想幫娘家人從你們老錢家的天下分出一點兒好處來了?請大王現在就明詔冊封濬兒為世子?很顯然,這些話都不能說。孫太真必須裝出驚訝來,至於驚訝到什麼程度,就不好拿捏了。 

  「大王為臣妾母子著想,臣妾萬死不能報恩!只恨臣妾不能為大王早幾年誕下龍種,否則,宗室諸王如今定然還與大王兄友弟恭如潛邸時一般無二。」 

  「說什麼話!早幾年不成,又不是你的錯。寡人用了安倍先生的秘葯,這不就好了么。待你身子好了,少不得還要為寡人再多生幾個子女的。」 

  錢弘俶說著,心中卻轉念狐疑到了另一個問題:「既然寡人已經好了,而且好了也有一年了,為何只有太真一人懷孕?太真身子不便的時候,寡人也寵幸過了七八個妃子,多的足足一年來要了幾十次,少得也有五六次,怎得一個都沒中?」 

  狐疑歸狐疑,這種狐疑,只能爛在心裡。 

  …… 

  錢弘俶的優柔寡斷,自然不可能讓他須臾之間就拿出決斷。獨子的出生讓他看到了讓自己兒子即位的希望,但是又還不敢過分託大——當年他的王兄錢弘佐,不也是意氣風發、建功立業,膝下有子成才?如果自己功業成就,兒子聰敏便能順利傳承的話,今日就沒有他錢弘俶什麼事兒了。 

  他自己的壽數是否會遭遇意外?濬兒能否順利成長?只有一個兒子是否還不夠保險? 

  更重要的是:吳越國的領土雖然比他王兄死時又大了一倍多面積,但是北朝也從石晉劉漢那些短命王朝的主兒更替成了看上去頗有蓋世雄主之狀的柴榮。須知石晉劉漢兩朝,在對十國的軍事行動中幾乎沒有擴張建樹,整個朝代終其一生都在平叛內亂,直到最終沒能壓住內亂,滅亡了。 

  柴榮驅逐北漢,使北漢僅余太原、劉崇氣憤而死。入侵后蜀,奪取秦風四州,使漢中以北再無蜀人立足點。下濠州光州等淮南重鎮,這一切,都顯示柴榮儼然有一統天下,結束亂世之狀。 

  這幾年,吳越雖然也在強大,但是那更多是體現在經濟、民生和文化上。整整軍事實力的增長,站在錢弘俶的角度,實在是不甚瞭然,畢竟杭州的內牙親軍、親從都這些並沒有明顯的質量提升。 

  吳越擊潰南唐,每每都是和後周夾擊完成,看不出自己本身的實力,南唐當初用來防守贛南的部隊,更是完全無法與淮南軍相比的二三線部隊。至於吳越滅南漢,也更多是借重了吳越自身團結、而南漢內亂不斷、君主窮奢極欲倒行逆施帶來的離心離德。 

  如果奪天下是一場比拼金錢財力的鬥爭,那錢弘俶一定會非常自信滿滿——可是很顯然,財力並不能直接轉化為軍事力量。東晉,宋齊梁陳,哪個不比北朝的蠻夷有錢?它們逆推成功了么?遠的不說,就說太原的河東節度使,哪一個不是比中原皇帝窮N倍、人口土地少N倍?但是就是靠著山西人的狠勁兒,把中原皇帝逆推了多少次? 

  即使是劉崇死了,如今的北漢不是依然靠著五萬戶口的國力就頂住了中原皇帝的將近三百萬戶口?(雖然背後有遼國在支援北漢)財富會隳墮人的血性和勇氣。這是一個不爭的道理。 

  這個時候,急著把錢惟濬立為世子,對於他究竟是好還是壞?如果不出十年,或者不出二十年,吳越國之不存,世子的身份,乃至到時候已經是國王的身份,只會招來殺生之禍……連劉表這種清談的人畜無害之輩,留下劉崇遺孤都不能躲過曹操的毒手,何況如今吳越的地盤已經比歷史上劉表的要大了呢?最好的選擇,似乎就是維持現狀,不讓其他宗室再立功、再擴大影響。花上幾年時間靜觀其變,看看大周到底有沒有一統天下的後勁…… 

  不過,世子雖然有可能會招來將來的額外禍患,但是先授予官職倒是沒有問題的——於是,錢弘俶後來在處理幼子的問題時,沿用了當初他在備胎錢惟治身上用過的法子,也就是在嫡子錢惟濬剛滿周歲的時候,先不給世子封號,而是先加「鎮海軍節度副使、檢校太保、矜轄兩浙土客諸軍事」的官職。這一串職位當中,前兩個在吳越宗室當中也算尋常,唯有「矜轄兩浙土客諸軍事」其實是比較要命的,那就意味著可以管轄兩浙路一切地方軍隊和客軍的軍事指揮權了——當然,實際能不能指揮得動是另外一回事,好歹先佔個名分。 

  錢弘俶在宮中躊躇不定,宮外的朝臣卻是絲毫不閑著。元德昭多次上表,請錢弘俶慎重處置,不可做出加速南唐滅亡的布置。吳程則更加功利、直取結果:原本作為吳越老臣、重臣,吳程是不屑於和大王的近侍和得信任的高僧道人結交的,此刻為了說服錢弘俶,吳程居然在反覆上奏錢弘俶之外,還私下秘密宴請了如今在大王面前頗受重用的安倍晴明。 

  …… 

  對是否助周伐唐的問題上,又僵持了兩日,錢弘俶也被吳程元德昭一干朝臣煩了兩日。宗室各鎮沒有一個被錢弘俶召回杭州議事,眾人也沒有上表遞到杭州的,似乎老錢家諸位之間都形成了一種默契。 

  中秋節前一天,宮中的寧靜被另一件突發的慘事打破了。 

  錢弘俶的側妃之一、進來還算受寵的鄭貴妃——便是百家姓「周吳鄭王」當中的鄭妃了,從後世百家姓的排序,可見此女在錢弘俶諸妃當中地位也算前五名的了——這一日突然下體血崩不止,陷入病危,宮中太醫立刻會診,發現鄭妃居然已經有將近兩個月的身孕了,只是因為此前素來月信不準,所以將近兩個月都沒有發現異常。 

  鄭妃血流不止,太醫緊急處置也沒能救回性命,錢弘俶聞訊后立刻趕去時,鄭妃雖然還沒斷氣,也已經差不多了。 

  知道鄭妃有孕的時候,錢弘俶心中著實還有些慶幸:安倍晴明給自己的引導修行之法,以及配合地秘葯,果然不是蓋的,後宮諸妃,也不止孫太真可以懷上。這對於目前子嗣還不多的他來說,終究是一個增加保險係數的好事。 

  但是,鄭妃還沒能生下來,僅僅懷孕兩月便血崩而亡,讓錢弘俶的心情如同過山車一樣,陷入了巨大的悲痛落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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