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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寒夜執戈郎 03 蘇顏正

  在東晉帝都金陵,此刻正是一片人聲鼎沸,再過不久,在北方大獲全勝的吳王便要班師回朝,宏隆一戰,吳王率領六萬江南子弟,一舉挫敗北魏八萬鐵甲,不僅守住了江北三郡,更是擊碎了“北魏鐵甲縱天下”這一令人聞風喪膽的傳言。


  自從吳王掌兵以來,邊界連連傳回捷報,曾經被北魏與南楚壓得喘不過氣的東晉,儼然改頭換麵,叫魏楚兩國再不敢放肆,故而,在東晉子民看來,吳王就是帝國的中流砥柱,其功業自東晉建國以來,也隻有開國太祖能比擬,迎接吳王還朝,難道不是比過年鬧元宵更重要的大事嗎?屆時,連皇帝陛下也要親自出宮相迎,金陵的百姓們又如何不張燈結彩,去慶祝這一歡欣鼓舞的時刻呢。


  蘇府門前,吏部尚書蘇顏正跟管家一起站在門口,望著門前冷冷清清的街道,是一言不發。


  “老爺,您都站了一個多時辰了,今日恐怕和往年一樣,不會有人來了。”管家狄英四十出頭,此時額頭上的皺紋卻堪比八旬老人。


  蘇顏正搖了搖頭,正要轉身回府,想了想,又挪了回來,“再等等,再等等吧。”


  狄英沒法子,歎了口氣之後,便發起了牢騷:“老爺您當年不知抬舉過多少朝廷官員,今日乃是您六十大壽,卻不見一個人過來恭賀,那些王八龜孫,現在恐怕都跑去相府了。”


  蘇顏正瞪了管家一眼,說道:“狄英,你這脾氣怎麽一天天比我還大,我與蕭丞相同時過壽,他又比我年長三歲,那些同僚先去恭賀丞相又有何不妥?”


  狄英仍是一臉憋屈,嘟著嘴說:“以前也不全是這樣,唉,吳王現在風光,他跟丞相一個鼻孔出氣,誰還記得您呢?”


  蘇顏正聽完,也不知是怪管家出言不遜還是管家說的一針見血,他抬腳便蹬在管家小腿上,把後者踹得一個趔趄。“你還越說越來勁了,有這麽大意見,明日早朝,你幹脆去陛下麵上奏算了。”


  狄英揉著小腿,嘟囔道:“老爺,我這不是為您不忿嗎?我知道,您心裏也窩著火呢,您要是不高興,正好,今日是您大壽,爽爽快快的揍我一頓好了。”說完,狄英仰起脖子,擺出一副任打任罵的架勢來。


  蘇顏正卻被他給逗樂了,“你這一身銅皮鐵肉,打你?那還不把我這把老骨頭給拆了,唉,算了算了,回去,免得叫家人等得難受。”


  狄英笑了,“就是,咱們蘇氏人丁興旺,沒那些個大臣也同樣熱鬧。”說完便扶著自家老爺。


  這時,身後有人叫道:“恩師,學生來晚了啊。”


  蘇顏正回頭一看來人,頓時麵露大喜,跑下台階相迎道:“沒晚沒晚,我還沒死呢。”


  兩個身穿常服的朝廷官員正拱手站在門前,幾個仆人抬著兩箱賀禮也停了下來。蘇顏正扶住二人中那年長之人,笑道:“子暉,我可算是等到你回來了。”


  陳子暉,四十一歲,半月前自西南邊境回朝,現任兵部左侍郎,他臉上帶著幾分愧疚道:“恩師,學生十年不曾前來拜會,實在有愧啊。”


  “誒,你在西南抵禦楚國侵擾,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我怎麽會怪你呢?”蘇顏正突然看向陳子暉身後那麵容清秀的年輕男子,麵露驚訝道:“這俊才莫非就是你的長子?”


  陳子暉一笑,“延慶,快來拜見尚書大人。”


  那剛剛年滿二十的少年郎上前拱手道:“蘇大人,晚輩陳延慶拜見,恭祝大人您福壽安康。”


  蘇顏正立刻將他扶起,然後仔細端詳起來,“哎喲,延慶你果然是一表人材啊,人說‘江南子都陳延慶,必有玉帶可加身’,傳聞不假,傳聞不假啊。”


  所謂子都,便是形容男子外表俊朗不凡,話中前半句讚其容貌,而後半句自然是誇耀陳延慶的才學,東晉文士舞文弄墨雖多有誇張,然而以陳延慶這等年紀能得到如此評價,實在也是罕見。


  幾個人客套了一番之後,便一同步入蘇府大廳。與屋外的冷清所不同,堂下已然擺滿十八座宴席,老少一堂,賓朋滿座。


  看到站著一幕,年輕的陳延慶不禁心有疑惑,趁著拜禮的間隙,


  他便低聲向父親陳子暉詢問:“父親,如今之勢,蘇大人府上怎麽還有如此多賓朋?我本以為眾人隻會在相府齊聚,不曾想,這裏似乎還有不少朝廷高官啊。”


  陳子暉淡笑道:“我兒有所不知啊,蘇氏一門在金陵可謂根深蒂固,我朝立國之前,蘇家便是金陵望族,曆經百餘年,即便隻是家臣,也叫其他氏族難以企及,今日在場的,除了你我,便都是他們蘇家人,這些人你要一一記住,將來也好應對。”


  陳延慶暗自點頭,“難怪父親不顧孩兒勸阻,一大早給蕭丞相拜壽之後,還硬要來蘇府,莫非父親您覺得朝中大局日後還會生變?但孩兒可是聽說,這蘇大人雖然占著‘天官’的職位,權力可是並無幾分呢。”


  陳子暉麵露冷笑,“不論朝局如何變化,你我父子也是沒法變的,別忘了,為父是如何得到這兵部左侍郎的職位,你我自回京之日起,便已經與吳王脫不了幹係。不過嘛,依我看來,蘇氏也未必就是吳王的敵人,正如你所知,我這位恩師,權謀手段是有一些,在金陵也頗有名望,所以他是個聰明人,越聰明的人越懂得從善如流,蘇氏一門沒有附庸帝黨,這便是老師的聰明之處。”


  陳延慶露出恍然,笑道:“父親,您是想借著蘇大人門生的身份,給吳王搭橋?”


  “哼哼哼,你能明白就最好不過了。”陳子暉笑了,他看著這滿座的蘇家人,心想:皇帝雖是明主,然而子嗣凋零,未來大勢難以逆轉,老師啊,即便為了蘇家上下這幾百口人命,想來你也不會犯糊塗。


  此時,雖無同僚前來拜賀,但宴席的氣氛卻仍舊熱鬧,酒過三巡後,蘇家那位百歲老太公突然嘶啞道:“顏正啊,今日老夫大壽,你就唱首蘇杭小曲兒來聽聽吧。”


  眾人聽完一陣哄笑,蘇顏正不無尷尬道:“太公,今日不是你的壽誕,是我的,嘖,再說了,我堂堂朝廷命官,怎麽會唱那等鄙俗歌謠。”


  “放屁!”老太公厲聲道,“你這混球,從小就不學好,十三歲就跟老子跑去杭洲逛花柳巷子,還鍾愛那些婉娘,專挑胸脯大的,姚姐喜歡的那些曲子你唱得比誰都利索,今天就先唱首《十八MO》吧。”


  老太公說完,陳家父子便看到坐在一旁的蘇家大夫人狠狠的瞪了蘇顏正一眼,尚書大人滿臉通紅,頓時大聲道:“太公,你腦子糊塗了吧,你說的那是我爹,我可是正人君子。”


  蘇顏正的兄長蘇顏宏說道:“我們蘇家能稱得上君子的,隻有我那小外甥,可惜,好好的就被你攆出家門,哼,現在連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此言出口,滿堂突然鴉雀無聲,眾人臉色也變得有些古怪。


  蘇顏正看著自己的大哥,卻也是無名火起,“那小子一心學劍,連自己的名字都敢改,這種大逆不道的畜生,我蘇家要他何用!?”


  蘇顏宏突然站了起來,怒道:“蘇劍心這名字有什麽不好?他喜歡學武又有何錯?將來至少也能上陣殺敵,做我晉朝一員勇將,你目光淺短,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趕出家門,我看你才不配為人父!”


  “兄長!”蘇顏正也站了起來,“我蘇家祖上有訓,後人隻可從文,不可習武,難道你要我不顧祖訓,不念家規嗎?”


  “少拿一兩百年前的事情來說話,你就是個迂腐的書呆子.……”


  眼見這兩人越吵越厲害,作為唯一的外人,陳家父子隻好避席,隻是宴席剛開始不久,此刻離去並不妥當,兩人便借故走出廳堂,來到蘇府院落之中。


  “父親,蘇家這位長者為何發這麽大脾氣?”旁下無人,陳延慶便問道。


  陳子暉說道:“我這老師膝下育有三子,長子蘇鈺體弱多病,常年足不出戶,次子蘇牧身體無恙,腦子卻有些毛病,唯一能繼承家業的三子卻是一個劍癡,自少年時起,便喜好劍道,更是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劍心’,老師原本對他寄予厚望,然而事不從願,蘇劍心絲毫沒有繼承家業的意願,所以最後才鬧到這種地步,方才那位乃是老師的兄長蘇顏宏,他沒有子嗣,卻將蘇劍心這外甥看得比自己的兒子更重,蘇劍心被趕出家門

  後,便一直與老師不合。”


  “哦,看來除了朝中事務,蘇大人家裏的麻煩也不少啊。”陳延慶笑道。


  這時,院落樹木間突然竄出一隻動物,把這對父子嚇了一跳,那東西似貓非貓,似犬非犬,通體雪白,背上卻又有黑色虎斑。


  那小東西越過陳家父子二人後,便竄上一旁假山,渾身鬃毛倒豎,衝前方發出一陣低吼。


  “神獸!別跑啊!等等我!”緊接著,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跑了過來,他手裏拿著一隻毛筆,雙手和衣服上都沾滿墨汁,身後還緊跟著兩名仆人。


  男子來到假山下,衝上麵的小東西笑道:“神獸,你別怕,等我給你畫完虎斑和翅膀,你就能飛了,快下來呀,下來呀。”


  然而,假山上那隻怪異的東西卻隻是衝男子低吼。


  身後的仆人一臉喪氣道:“二少爺,您別管它了,今天是老爺六十大壽,您要去賀壽啊。”


  蘇家這位二少爺蘇牧卻充耳不聞,衝著他的“神獸”麵露和藹微笑,盡管對方如何衝他嘶吼,他還是傻嗬嗬揮動著手裏的毛筆說:“畫虎斑,畫翅膀,畫完讓你飛上天哦。”


  很快,那怪異的動物跳下假山,向另一個方向奔去,蘇牧緊追而去,兩個仆人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叫著“二少爺”,也跟了過去。


  陳延慶皺眉道:“哼,這就是蘇家那腦子有毛病的二少爺?唉,一個病秧子、一個傻子、一個劍癡,嘖嘖嘖,都說皇帝陛下子嗣凋零,看來蘇家的後人也快沒戲了,父親,難怪你不把蘇家當成吳王的敵人,孩兒看來,他們蘇家,根本就沒有資格。”


  陳子暉默然冷笑。
……

  夜間,蘇府後院一間柴房內,狄英坐在一把椅子上,悠閑的翹著腿,喝著他那碗普洱茶,茶香濃鬱,但依然掩蓋不了撲麵而來的血腥味,不過狄英卻顯得很享受,看著那兩個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他露出一陣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為……為何?這究竟是為何?”


  年紀小的那個估計已經快斷氣了,年紀大的這個抬起浮腫的頭顱,嘶啞問道。


  “為何?”狄英笑道,“我也正納悶呢,陳大人,你說這是為何?”


  血肉模糊的陳子暉艱難說道:“我要見……見老師,我要、見尚書大人……”


  狄英說道:“少扯這些沒用的,我家老爺現在正被夫人揪耳朵呢,哪裏有心情理你。不過我其實也替你們父子問過,老爺隻說,你們父子太心急了,而且運氣也不好,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他叫我利索點,別讓你們父子遭罪,哼,可惜,這種事情我就喜歡慢慢來,嗬嗬嗬嗬。”


  “你,你們瘋了,這可是皇城,我乃朝廷從三品的官員,你們豈敢殺我!?”鼓起身上僅有的力氣,陳子暉大聲吼道。


  “官兒?從三品?”狄英掐著自己的小拇指頭,冷笑道,“金陵城比你大的官多得是,你還真把自己當塊材料啊?”


  恐懼之中,陳子暉再度歇斯底裏的喊道:“我是吳王的親信,你們對我下手,吳王不會不管的。”


  狄英放下茶碗,又站了起來,他已經懶得再跟這個人廢話,掄起拳頭,第六次朝陳子暉打過去。狄英不會什麽武功,就是有一身蠻力,他打人的樣子像極了街頭的混混無賴,但其實,狄英心裏還是充滿了恐懼,裝出這幅樣子,不過是為了給自己壯膽而已,就像陳子暉說的那樣,殺人呢,天子腳下,而且還是他娘的三品大官兒,換了任何人,不都得手軟嗎?

  不過,隻要是老爺交代下來的事情,狄英就算再害怕,再覺得不妥,他也會全力以赴的辦好,於是他在心中對自己說:“這個陳子暉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他出身金陵一個沒落氏族,家裏既沒錢又沒關係,當年是老爺提攜他進入戶部,可是混了沒兩年,陳子暉便因罪被貶,老爺費了不少力氣才把他從獄中救出,並又安排他進入了兵部,可是這狗東西居然又投靠了吳王,回京之後,首先拜會的不是對他恩重如山的老爺,而是去了相府,這等敗類,豈不該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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