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挽雲從未想過,自己還會有再次踏進賢王府的一天。
漫步石子小徑,肩踵相接,一抬首恰巧四目相對,景未變,人未換,卻早已物是人非。
回憶半年前,挽雲還是個不適應拖地長裙、裝尊貴還會時不時跌倒的人,特別是走這該死的石子小道,過十次起碼摔三次!有時還會被坐在小徑旁亭子里乘涼的莫謙然瞧見,這廝完全不掩飾對她的鄙夷,拍著桌子哈哈大笑,半點紳士風度都沒有,挽雲不知道罵過他多少遍,可他丫臉皮比城牆厚,就從沒有上前扶過一次!
可現在……挽雲瞥了眼身旁步步緊隨的蹁躚白影,說不出的奈。
她寧可,他仍是那個端坐亭中支頰旁觀的冷漠情的賢王。
兩人越行越深,林影漸密,隱衛和侍衛一併被莫謙然打發走了,整個花院里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一路話,挽雲心思明顯不在這裡,時不時扭頭在搜尋著什麼。冷不防地,一股淡淡木蘭香及近,衣袖飄然,露出一截玉色肌膚——莫謙然突然將手伸至她面前,儒雅微笑:「牽著我,保證不會再摔倒。」
白蔥如玉的手指,甘醇好聽的嗓音,挽雲卻后側一步齊齊躲過。她不去看他,反倒四顧而望,爾後眼眸沉了下來。
「不是說讓我見哥哥嗎?人呢?」
「親一個,我就告訴你。」莫謙然雙手往袖子里一攏,還當真將臉湊了過來,手指點點臉頰,長睫一扇一扇的,搭配上那雙漂亮的剪水眸子,有種誘人犯罪的衝動。
可惜賣萌對挽雲沒有任何作用,她看了眼滿臉期盼的莫謙然,二話不說凝集真氣準備干她的老本行——拆花園。
「誒誒……」莫謙然只得舉手投降,搖頭嘆道:「你啊,就是這副急性子。總由著自己胡來,以後如何當得大任?」
「我不過孤弱女子一個,大任擔不起,誰愛擔誰擔。」挽雲哪會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卻再也沒了臉紅逃避的心情。她攤手,筆直地盯著他的眼。
「我哥哥呢?」
「我不想騙你。」
莫謙然忽然收起玩笑的嘴臉,道:「極門已在天瀚四國展開搜尋,叫沐斬風的男子也有,卻沒有與你哥哥一般年齡的。不過放心,他們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找著你哥哥為止……」
「也就是說,你還是騙了我?」
出乎莫謙然的意料,挽雲沒有暴怒,她偏過頭看著他,眸子里沉著他看不懂的疼痛。
「你說找到了我哥哥,你說他現在就在你的府里。你這樣騙我,就是為了讓我乖乖跟你回府?」
「不是的,雲兒,你聽我……」
「我不想聽。」
挽雲轉過身去,有些稚氣地雙手堵耳,眼圈剎那間微紅。
「莫謙然,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情?給人希望,又將人一把入地獄,這樣的滋味你知道嗎?心揪著的痛感,你體會過嗎?」
「我體會過。」
身後的男聲漸漸低沉了下去,「我體會過,而且是兩次。一次,是母妃的拋棄,而另一次,則是你。」
那種難以言喻的錐心之痛,現在想起,仍是極為難受的。那樣的痛楚,他不想再經歷第三次。
「將我騙回府,我就不會再走了嗎?」挽雲嗤笑一聲,尾音卻是顫抖的。
她不想再哭了,不管是被欺騙,還是被傷害,哪怕心裡再難受,她也不想再在他人面前流淚……
清風穿林而過,枝頭搖曳簌簌落下金黃的枯葉,打著旋兒漫天飛舞。
卻聞悶悶地一聲響,什麼東西磕到了地上,隨後是錦緞摩挲的細碎聲。兩三秒后,莫謙然突然開口,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道:「雲兒,嫁給我,好嗎?」
挽雲聽出他的聲音是從接近地面的高度傳來的,身子一僵,連忙轉過身去。待看清楚眼前的情景后,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又飛快捂住自己的嘴,將那聲即將溢出口的驚呼強壓下去。
石子小道上,素雅白影衣袂飄飄,居然是單膝下跪的姿勢!莫謙然仰頭認真地看著挽雲,將雙手捧著一個小紅盒子舉至她面前,躺在裡面的燦金指環內側赫然刻著一個愛心桃,頂端鑲著顆眼珠大小的祖母綠寶石,瑩瑩綠光魅惑,嫩得似那春日新生的絨絨翠葉。
「梁葉說這是你們家族的習俗,可我找遍了天瀚大陸,還是找不到他口中形容的那種『鑽石』……」莫謙然有些懊悔地嘆氣,又仰頭看著挽云:「雖然沒有鑽石,但我有一顆真心。我發誓,從今往後,一定疼你,寵你,不再騙你。答應你的每一件事情都做到,對你講的每一句話都用真心,不利用你,永遠相信你……雲兒,嫁給我,好嗎?」
嫁給我,好嗎?
不是「本王」,而是「我」。不是「嫁給我」,而是「嫁給我,好嗎?」
一個字兩個字的改變,足以說明全部。
皇子貴胄,一雙膝蓋只跪過父母,跪過天地神靈,除此之外,只會接受他人的頂禮膜拜。莫謙然是未來的天子,天瀚大陸即將風起的又一個神話!可此刻,為了眼前女子所謂的家鄉習俗,他甘願屈尊降貴,以單膝跪地的方式求婚。
在心愛的女人面前,那些自以為是的尊嚴與地位,毫意義。
風聲模糊了彼此的呼吸,落葉里,容貌嬌俏的女子捂嘴言,清澈的眸子卻已說明了一切。
「是嗎?」
他淡淡道,指尖一轉,將紅色小盒收入袖中,黯然起身。
「看來,你還是不願……」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挽雲別過頭,「我的心裡已藏了一個人,再也騰不出任何地方放其他人。」
「軒轅睿?」莫謙然挑眉,眸子射出的寒光有些諷刺意味,「軒轅太子?未來的軒轅皇帝?」
「在我眼裡,他只是翎雲。」
「在他眼裡,你又是什麼?」莫謙然冷笑一聲,捏起挽雲的下顎:「在你最低落時,他為了繼承皇位匆匆回國,在他眼裡,你遠不及他的前程重要!沐挽雲,你最好現在想清楚,莫以後後悔了再哭哭啼啼地來找本王!」
「他不是那樣的人。」挽雲篤定的道:「我相信他。」
「相信……相信?哈哈哈哈……」一把甩開挽雲的臉,莫謙然笑得癲狂,素來儒雅的氣質消失殆盡。他笑,扶著樹榦仰頭大笑!恨不得將心頭所有的痛都化作這笑聲揮霍殆盡!
相信?他們才認識多久?居然一句相信便死心塌地追隨他的腳步?!
軒轅睿,你果真夠厲害。
待笑夠了,他才負手而立,回身冷然下望。
「敢不敢跟本王打個賭?」
只覺冷意颼颼鋪面,也不知是這深秋的寒還是人心的涼。
「賭什麼?」挽雲抬眸。
「賭,你在他心中究竟是何地位。」
決帝五十三年末。
新年將至前夕,瓔珞一夜起兵西下!
數十萬瓔珞精兵宛如天降,個個勇猛強壯,加諸領軍的是極有希望成為下一任瓔珞國主的賢王,使得本就情緒高漲的士兵愈發所向披靡,怒吼著叫囂著殺得軒轅邊軍措手不及,節節後退。
奪回了原屬瓔珞版圖的蒼生以西地界,瓔珞軍竟未停止進攻的腳步,而是一鼓作氣踏軒轅國界一路西下!
宣州、雲州、德州……三個小城五日內接連淪陷,軒轅援兵接到求救信號已陸續趕到,卻因瓔珞已搶佔先機而落了下風,論地勢、時機還是士氣都差了遠遠一大截,此時想要制止瓔珞軍隊繼續西下,並非易事。
前方告捷,喜訊傳回,瓔珞國內一片歡騰,尤其已選擇站在賢王一隊的大臣,更是日日上書陛下誇其功德,只差沒有直言「下一任君王除賢王二選」。
瓔珞皇高踞龍椅,放眼掃過朝堂——在場的大半臣子都呈過摺子,或明或暗提醒他是時候立賢王為太子了,大紅大紫的官服,盈盈笑臉的諂媚模樣,看了只覺心寒。
想必,還有一部分未遞摺子的也是賢王的人。以他三兒子這善於算計的心思,定不會鼓動手下全數跳出施壓……他究竟掌握了多少瓔珞的勢力?是否,他下一個要算計的,便是自己?
「報——」邊境派來傳信的小兵畢恭畢敬跪在天子腳下,「稟陛下,軒轅徐山已攻下,賢王爺現領兵駐紮徐山以東,部署下一步行軍計劃!」
「他還好嗎?沒有受傷?」瓔珞皇帝沒有露出聽聞國土擴充后應有的欣喜,反倒表現得很兒女情長,扶著龍椅長嘆一口氣,「奪回蒼山便可以了,何必那麼逞能?快叫他回宮,陪朕好好過個年……」
「稟陛下,快了。」
「快了?什麼意思?」皇帝一頭霧水。
邊境信兵一個響頭重重磕下:「回稟陛下,『快了』是賢王爺的原話。軒轅太子領十萬軍隊親赴徐山,賢王爺說,此戰一勝便立即班師回朝。」
軒轅太子領十萬軍隊親赴徐山……
晃了晃身子,瓔珞皇帝臉色瞬間慘白。他撐著金扶手起身,明黃衣袖抖著厲害,顫顫指向殿中俯身跪地的信兵:「你、你說什麼?再說一次……再說一次!」
最後一句的音量陡然間拔高!難以想象陛下厚實的嗓音竟也能尖利如此,驚得殿中所有人立即呼啦啦跪倒一片,頭也不敢抬。
當日,瓔珞皇帝病倒,下旨急召賢王回宮。
儘管還在新年裡,軒轅皇宮卻沒有星點節日的氛圍,整座宮殿被一股悲沉的氣息所籠罩,大紅宮燈也顯得昏黃。
老皇病重,邊境連連失守,三位將軍慘死敵人刀下,致使士兵士氣銳減,現一聽瓔珞二字便抱頭四竄,整個邊防守衛已潰不成軍。
龍塌上的老皇聽了,一口血吐出,當即拍床板將太子叫至榻前。
天家爺孫倆聊了什麼,人知。只是第二日清晨,軒轅太子整裝待發,長劍指天誓血盟,不平息邊境戰亂不回宮。
軒轅的小公主們一聽太子哥哥要領兵打戰,個個哭得梨花帶雨的。軒轅六公主也是在天亮后才聽聞兒子要領兵出征,手忙腳亂地爬起身,連衣服也未換,赤腳站在屋中又發了會愣,猛然之間回過神來,空中幾步飛踏踩著戶足點屋檐疾奔而去。
六公主多年未使的輕功依舊飄逸恣意,看得殿中負責伺候公主起身的小宮女們一愣一愣的,驚過之後又突然想起,六公主出嫁前曾拜於天下第一門派,聽說還是位女中豪傑。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宮門前,白色戰馬不耐煩地踏蹄,打著響鼻原地打轉。身著戰袍鐵甲的軒轅太子沉穩立於馬上,俊逸的面容饒是男子看了都忍不住呼吸錯亂,此刻沐浴在冉冉晨光中,愈發顯得英氣逼人。
時辰已不早了,副將幾番想催,一看太子俊冷的臉便又忍了回去。只見太子於馬上閑閑控韁繩,一雙琉璃璀璨眸子時不時地掃向東南方位,似是在等人。
風,剎那間變利如刀割。一個素衣披髮女子不知從哪飛出,一個旋身轉袖便是呼嘯寒風,穩穩立於馬前。
侍衛們拔刀愈上前,卻見太子一個翻身下馬,單膝跪在女子身前。
「兒子在此恭候已久。」
拔刀拔刀一半的侍衛一驚,爾後撲通撲通全體跪下。
六公主看也不看那些侍衛們,她喘著氣,大冬天僅著裡衣赤著雙腳居然沒有表現出絲毫「冷」的感覺。
翎雲頷首,畢恭畢敬地跪在母親身前,一言不發。
六公主緩緩蹲身,捧起兒子的臉頰靜靜地看著。
「翎兒。」
「娘有什麼吩咐?」
「他……」六公主的聲音越來越低,淚水沒有預兆地嘩啦啦流下,泣不成聲。
「他……謙然他畢竟是你的親弟弟,翎兒……你萬萬莫傷了他……莫傷了他……」
翎雲閉眼,「不會的。」
「翎兒,你這次回來,變了很多……娘好擔心你……」六公主一把將翎雲攬進懷裡,喉頭哽咽得厲害,雙臂越收越緊。
「你們兄弟倆,娘都虧欠了許多……娘不想再看到你們自相殘殺……不想看得你們跟你們的父親一樣,最終淪為皇權的犧牲品……」
「不會的,娘。」
翎雲依舊是淡淡然的聲音,甚至還有些生硬。六公主渾身一顫,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扳過翎雲的臉細細的看。
拂開她的手,翎雲霍然站起身,一雙棕眸剎那間變得深黑。轉身,上馬,回首,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般流暢。
他眯眼,對哭得淚人般的六公主微微一笑。「娘,外頭涼,回宮。」
言畢,揮鞭狠狠抽下,沉聲喝道:「出發!」
「出發——出發——出發——」
回聲在宮殿里不斷迴響,雄厚內力震得金磚屋瓦都在嗡嗡振動。男兒們受到了鼓舞,唰唰舉劍向天,整齊吶喊:「出發!」
翎雲唇邊那帶著三分邪氣的笑,看得六公主膽戰心驚。
這……是翎兒會有的笑容嗎?
寒風臘月里,赤腳的六公主仲怔,獃獃地目送兒子離去,宮門緩緩關閉那剎,黑色大軍徹底消失在視線里。她恍若全身的力氣被抽走了一般,猛然摔倒在地。
手腳,連同左胸口的心臟,冰涼。
同一日。
徐山山腳下的軍營帳篷內,莫謙然手握快馬加急送至的密函,展開細細讀了,看完后信手放至燭火上燒了。看著印有極門印章的信紙一點點燃燒成灰燼,嘴角勾起自信的微笑。
「雲兒,你我賭約之日即將臨近,你可做好了心裡準備?」
彷彿聽見了山腳下的那句問詢,徐山山頂,白衣女子抱胸,眺目遠望西邊天際。
「翎雲,我在這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