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每年的十月十五,煉丹房的鐘婆婆,一粒黑漆的藥丸,活下去的所有希望。
「給,解藥。」
鶴皮斑駁的老手唯有此時才會停止顫抖,老人混濁的眼瞳早已分辨不出裡面掩藏的何種情緒。
「謝謝鍾婆婆。」
小小的手微顫地接過瓷瓶,一身白衣襯得她臉色更是蒼白幾分。
今年的咒術發作提前,忍住劇痛,她從偏殿一路跌跌撞撞而來……近半時辰的路程,橫穿大半個逍遙殿,卻沒有一人敢上前攙扶,更沒有人願意上前問詢一句。
人性淡漠的可怕,世態炎涼的辛酸,十一歲的她早已習慣如常。深知自己是異類,深知別人眼瞳中的恐懼來源於自己,她學會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深深掩藏在冷漠的外表下。
獨來獨往,沉默寡言,即便是痛,她也早就習慣了悶在心底。
握住小瓶,不想被鍾婆婆看見自己咒發時的猙獰面目,她背過身飛快地扒開塞子,頭剛仰起,丹藥還未滑出瓶口,下一瞬萬蟻蝕心般的劇痛毫前兆向她襲來!
「嗯……」
悶哼一聲,捂住心口她趔趄著後退,震耳欲聾的耳鳴幾乎同時充斥在她的耳側!轟隆隆如山洪崩塌,又像是來自地獄煉鬼撕心裂肺的吼叫,刺得她渾身止不住在顫抖。
「耳朵……聽不見……」
痛不欲生的她十指發力死死碾壓著桌角,雙腳死撐著不倒,張大嘴努力喘息……穿耳的地獄之音蓋過了耳畔所有的聲音,瓷瓶落地的清脆,鞋底踩碎丹藥的喀喇,鍾婆婆哭天喊地的叫罵,她都聽不見。
「老天爺啊!」
鍾婆婆嚇得老臉灰黑,身子一抖摔在地上,撐了好幾次身子,卻都因為顫抖得太厲害而站不起來。
「你個該死的煞星!」
婆婆的嗓子幾乎殘破,她眼淚婆娑,用幾近乎爬的姿勢一點一點向那團被踩碎的黑色葯沫挪去,挪得那般艱辛,就連粗糙老手不知何時也磨出了血,深色衣衫將蜿蜒的淚漬拖成一條斷斷續續的血線。
「你耳朵聽不見?就算你聽得見我也憋不下去了!小姐這是做了哪輩子的孽喲?怎會生下你個不人不鬼的妖怪!日日被人糟蹋汲取精元為你煉藥,你一個手抖,居然將她含血含淚一年所受的凌辱給踩個粉碎!……你去死,去死!小姐的這一輩子都被你毀了!」
耳鳴轟隆聲中,雙腳死撐著不倒的小挽雲如遭雷擊,睜著一雙木然的大眼,晃了晃身子坐跌在地。
鍾婆婆還在哭,她費力爬到葯沫旁,掏出懷中的布帕將碎末一點一點聚攏收入帕中,寶貝一般抱著,淚水洶湧:「夫人若泉下有知我幫著小姐煉藥給你這個煞星,讓我死後如何面對夫人?如何面對逍遙殿南宮世家的列祖列宗!……葯沒了最好,你死了正好乾凈!你去死,去死啊!」
淚水,剎那決堤一般漫下,血紅著雙眼,挽雲一掌下去煉丹房地磚裂了個粉碎!
是,她什麼也沒有聽見,但鍾婆婆一張一合的唇,讓她讀懂了她這輩子本都不應該知道的一個驚天秘密!
一個,她連想也不敢想的,殘酷事實。
「不會的,我要去問清楚,我要去問清楚……」
跌跌撞撞地爬起,她胡亂擦了兩把眼淚,運氣逆行內功暫時止住病痛,其他什麼也顧不上了,血紅著眼蹬地而起,離弦的箭般衝出煉丹房!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不,不是真的!不會是真的!
苛刻的殿主,從不對她露出笑臉的殿主,厭惡她萬分的殿主……從第一日認識她起,她就極近手段折磨自己,疏遠自己……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是她的娘!更怎麼可能是為她傾盡一切的娘親!
雪白身影直奔主殿而去,快若閃電的身手令人望而卻步,誰人又知此刻的她頂著怎樣的壓力?逆行內功會引起走火入魔,抑制的咒術隨時會以更強的能力爆發……但她已經不在乎了,如果鍾婆婆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寧可,現在就去死!
「風師妹,殿主有令,任何……」守衛之人豎起長矛,話還未說完,手中長矛已被颶風裂成木屑!
白色身影橫衝直撞闖向內殿,趕來攔截之人都被內力開,十一歲的少女一路竟人能擋!直至昏沉內殿盡頭那方粉紅紗帳出現,瘋了一般的她這才逐漸恢復理性。
南宮靈聽得喧鬧聲,早已披了紗衣斜躺床頭,見是挽雲,眉眼間的淡然一轉變為譏誚:「你膽子可是越來越大啊……」
「回答我。」挽雲的臂顫顫抬起,眼神深得讓南宮靈不由一個激靈,每一字如鑿如刻。
「你,是不是生我的親娘?」
「你……」
南宮靈的臉色陡然間變了,她愣了愣,隨即怒火中燒一躍而起,甩手一巴掌狠狠打在挽雲臉上,怒喝:「誰在亂嚼耳根子!你從哪聽得的閑言閑語?!」
「你告訴我,是不是這樣?是不是!」挽雲顧不得捂火辣辣的臉頰,她仰頭,瘋了一般地嘶吼質問!
「你、你!」
南宮靈臉色變了又變,最後一咬牙,狠狠一腳將瘦骨嶙峋的挽雲踹開:「野種一個,也敢痴心妄想?若不是妹妹求我,我會留你到今天?滾!你滾!」
……
風色利若刀刃狠狠刺向挽雲,真氣割破空氣發出的嘶鳴聲讓腦中回憶戛然而止!
淚水洶湧,亦如七年前一般,濡濕了挽雲的臉。
那夜,殿主猙獰的臉深深印刻在她心底,扭曲的五官,絞緊的十指,憤怒而兇狠的眼神,以及,眼底抑制不住的那抹霧水。
此刻,那張臉正在漸漸與眼前這張臉重合,不同的是,她在微笑,沒有負擔沒有後顧之憂的微笑,翹起的唇角,美得像個仙子,她張開雙臂,像是等待最後一個擁抱。
一個,欠了十八年的微笑與擁抱。
「娘!不要啊!」
挽雲瘋狂地嘶吼出聲!她努力移轉真氣,試圖改變軌跡,但卻都於事補,橙色真氣以疾風的速度向下墜的南宮靈襲去!
「娘!」
淚水模糊了挽雲的雙眼,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使出的真氣一分分刺入娘的身體,削斷她散落的長發,劃破她雪瓷一般的肌膚,流出的黑血腥雨一般淅淅瀝瀝,落了自己一身……
幾乎是同時,雲鶴群手中的佛珠剎那之間被捏斷,碩大的玉珠滾了一地,噼里啪啦的。
「娘!」
凄厲的哭喊聲劃破天際,針尖一般刺進每一個人的心底。一身如雪的挽雲和粉衣喋血的南宮靈一同摔倒在地,挽雲狼狽地撐起身子,手腳並用地爬過去過去抱緊奄奄一息的南宮靈,在她的耳側不斷呼喊著「娘」,彷彿想將這輩子欠下的一聲呼喊在這最後時候全部補上。
「娘,我想起來了……我全部想起來了!」挽雲臉上全是黑色的血點,長睫末梢也被血糊成一片,她抱著南宮靈,哭聲撕心裂肺。
「對不起,雲兒來晚了,雲兒錯了,娘,你睜開眼看看雲兒啊!」
南宮靈一點一點撐開眼皮,她顫抖著、緩緩抬起手,撫向那張她打過數次,卻沒有撫摸過一次的臉頰。
多少次剋制不住?多少次想要抱她入懷?多少次想要說孩子娘好愛你,最後卻不得不冷嘲熱諷拳打腳踢?
不能相認,不能。
「我……」南宮靈努力動了動唇,想要微笑,唇角卻是苦澀的:「雲兒,我不是……你娘……你……認錯了……你沒有……這麼髒的娘親……」
「我不許你這麼說自己!」挽雲捉住她想要退開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泣不成聲:「我的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娘!……娘,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你怎麼可以!」
「雲……莫哭……我……本來也快了……不是……你的錯……」南宮靈的手顫抖著抹去挽雲臉上的淚與血漬,「畢生的……精氣……給了你……咒術……不會再……」
「娘!你別說了!」挽雲胡亂擦了把臉,轉頭帶著哭腔喊著:「翎雲,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她帶淚而措的臉龐看得翎雲心底一震,想也未想便要起身,卻被一旁六公主霍然按下!
師叔也跟著搖頭,沉痛一聲嘆氣:「小靈快不行了,你就讓她和丫頭多說幾句貼心話……」
撫臉的手忽然使力將挽雲的臉扳下,南宮靈的雙眸瞪大,「雲兒……我就……快了……救不了的……」
「娘,你不要這樣,你會沒事的,你不要胡說!」挽雲拚命搖頭,淚水落在南宮靈臉上,順著她的臉滑進嘴角,暖暖的,鹹鹹的。
指尖一滑,南宮靈指向翎雲,仰頭,微微眯眼,像感受春日陽光一般地微笑:「雲兒你……愛他……嗎?」
「愛。」挽雲狠狠點頭,泣不成聲:「娘,我愛他。」
「那就……抓緊了……不要……放手……」南宮靈氣若遊絲:「他……是個好男人……魔怔過後……就是幸福……不要……放棄……不要……像我……」
不要像我,一旦放手,就是一輩子的錯過。
「我不會放棄,娘你也不要放棄!」挽雲低泣著,拿袖子一點一點擦去她臉上的污血,替她理好凌亂的髮髻,「娘,不要閉眼,我幫你叫他來,好不好?」
語畢,挽雲倏地轉頭,目光筆直如刀射向仲裁席上臉色蒼白的雲鶴群。她的手抖得厲害,嘴唇張了幾次,最後才含糊不清地喊道:「爹,來看看娘。
她的聲音極輕,卻像是投入靜靜池塘的一顆小小石子,石落,浪起!
六公主冷不防抽了口氣,轉頭驚異地看著雲鶴群:「難道她真是……」
「抱歉,風姑娘你認錯人了。」
雲鶴群淡淡閉眼,頷首豎掌:「風姑娘,我與你娘確有一段姻緣,不過,她懷得並非我的孩兒,我也不是你爹……」
「看一眼都不行嗎!」挽雲再忍不住,聲音帶著即將奔潰的悲痛:「我不怨你對我下咒,現在只是讓你看看曾經的妻子,難道這有那麼難嗎!?啊?」
「算了……」南宮靈輕輕扯了扯挽雲的衣角:「雲兒……緣分……強求不來……沒有就是……沒有……」
「不行!娘!」挽雲見她面露疲倦之色,似乎想要閉眼了,心口一痛忙緊緊抱住南宮靈:「娘,別睡,再跟雲兒說說話好嗎?」
「有句話……一直想說……卻……沒說出口……」南宮靈淡淡笑著,倚著挽雲的肩,她滿臉幸福:「雲兒……你變了很多……好驕傲……有你這樣的女兒……」
她說著,半眯的眼忽然倏地睜開!胸口橙光乍現,南宮靈掙扎著從挽雲懷中爬起,抽出挽雲別在腰間的玉匕首,舉高過頂,集最後一點真氣化作傳音,將她的聲音傳遍整個武鬥場上空。
「大家都看清楚了?我南宮靈自認不敵風挽雲,現心甘情願將逍遙殿第十代殿主之位傳於風挽雲!」
南宮靈的聲音逐漸散開,像是回聲般震蕩在偌大的武鬥場上空,風聲瑟瑟里有些蕭索的味道。
外圍的百姓們離得較遠,並不很清楚斗場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聽得這番傳音,這才恍然大悟——不可思議,居然又打贏了!立即歡欣鼓舞吆喝喧天!
「娘……」挽雲接過南宮靈雙手捧上的玉匕首,泣不成聲:「原來這玉匕首是娘放的,這身衣服也是娘替我準備的……雲兒懂了,娘是想要我做回自己,不要屈服畏懼於任何人……雲兒知道了,雲兒記住了。」
「雲兒……真是聰慧……這點隨我……」南宮靈還想笑,唇色卻烏紫得嚇人。
「娘,你為我吃了十八年的苦,我還沒有回報你,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挽雲眼皮莫名其妙開始跳,她驚恐地抱住南宮靈:「娘,不要走,不要丟下雲兒!」
南宮靈卻嗤地一下淡淡笑出聲來,「別哭……聽……為你鼓起的樂聲……真好聽……」
不遠處,陣陣樂聲節奏輕快,配上讚頌之詞娓娓道來。這是軒轅百姓表達敬重的方式,最質樸的曲調,最真摯的祝福。
昔日冷血情的妖白蓮,今日是軒轅百姓心中最傳奇的神話。她大度,豁達,利若刀刃,柔似波水。可進,亦可退。
這是她的女兒,如風拘,如雲束。五歲那年替她取下這個名字時,她就知道,終有一日,這個女孩要一飛衝天!
躺在地上,四周像是起了風,一層又一層地,要將自己吹過北境去……恍惚間,南宮靈又覺得極度的冷里衍生出極度的熱,似是初見他那一年的雪,層層疊疊覆上眼眉,她冰涼的手牽在師父手裡,怯怯看著陌生的庭院,而梅花樹前掃雪的俊秀少年回過頭來,一笑如初春融雪。
他說:師妹,早。
那年的她,看著他,一時忘記了回答。
微微而笑……怎麼可以不回答呢?這一生的最後一次機會。
她閉上眼,呢喃。
「風大雪寒,師兄……保重。」
抓緊了挽雲的手,聽著外場的歡呼聲,南宮靈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娘……」
挽雲輕輕了南宮靈,等了半響,淚水怎麼也止不住,顫抖著手伸指她的鼻下一探,渾身一顫。只是一瞬,她便像是被誰隔斷了控制的弦,失去全身力氣癱坐在地。
「但願你以後不會後悔今日的決定!」師叔眼圈紅了,斜著眼去看面表情的雲鶴群:「否則,你後半生只會活在痛苦裡。」
「阿彌陀佛。」雲鶴群淡淡搖頭:「出家人以為喜,以為悲。」
他說得淡然,卻人看見,那寬大衣衫下,掐出血痕的指印。
滾落一地的玉佛珠,宛如誰的眼淚,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