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216章 喪
芳期還沒把那道家常小炒鹿肉下鍋,就聽說兄長登門的事,她立即意識到又有事故發生,丟了鍋鏟就往長英堂跑——清歡裏的內堂擬名長英,也是切合構造此處,四季花草繁盛的意思。
她看見兄長滿麵哀痛,身著喪服。
晏遲的神色倒是平靜,看了一眼芳期,緩緩道:“夫人的嫡母過世了。”
芳期就鬆了口氣,她著實是無法為王氏的死悲痛難過的。
“阿兄節哀。”她隻顧慮兄長的心情,但也隻能勸撫這四字了。
“我遲些會陪同夫人往相邸吊唁,但想問一問舅兄,令堂過世得這般突然可是有內情緣故?”晏遲連節哀順便四字都省了,他隻是觀察得覃澤神色中有幾分古怪,有點懷疑王氏的死有蹊蹺,這當然跟他無關,不過想著芳期很在意覃澤這兄長,要是因為王氏的死讓兄妹之間造成了嫌隙猜忌的話,這黃毛丫頭就又該愁眉苦臉了。
心情不好會影響廚藝,晏遲覺得為了自己的口福他應當替芳期未雨綢繆。
“阿母是懸梁自盡,她讓蔣氏助她撕開被褥,結繯……”
“令堂怎會自盡?今日可是見過什麽人?”
“見過二娘。”
晏遲長長地“哦”出一聲:“如此舅兄就該問問令妹,究竟都跟令堂說些什麽了。”
王氏怎麽會投繯自盡晏遲一點也不關心,隻是往相邸奔喪的途中橫豎也閑得膝骨疼,幹脆就用這事考較芳期的智計有無進步:“你覺得王氏為何自盡?”
“應當是聽覃芳姿說了長公主和親即為西夏王後的事,徹底喪失生誌了吧。”
“你莫不真認為王氏已經神昏智喪了?”
“她便是神智沒有徹底崩潰,也是喪心病狂,腦子裏的想法和常人根本不同,否則也做不出要同長公主玉石俱焚這種瘋狂的事體了。”
“王氏這人盡管蠢毒,但不得不說她確還不失慈母心懷,你大姐的死,她怨恨長公主,同樣也怨恨她自己,所以她可以用自己的性命獻祭,毀了長公主眼看就要柳暗花明的人生,可王氏不是真瘋,她這會兒子死了,對長公主沒有分毫妨害,她的死有什麽價值呢?”
芳期思考了一陣:“是因為現今有如身陷囹圄的處境,大別於從前養尊處優的地位,覺得生不如死?”
“王氏被關禁已經多久了?”晏遲的手掌放在膝蓋上,脹痛讓他輕輕蹙眉:“生不如死的衝動往往更會在遭遇慘敗一刻激生,且王氏雖被關禁,有你兄長在,總不能夠飲食無著、饑寒交迫,她非但不會受到苛折,甚至你那心軟的兄長,還狠不下心來處死蔣氏,留蔣氏仍然陪侍。
衝動過褪,多數人就會生苟且偷生的念頭,王氏的心性縱使有偏激之處,可她在這世間,不是毫無牽絆,她的子女就是她的牽絆,毫無價值的死去不應是她能幹出的事。”
芳期又再思考了一陣。
她自己都懷疑自己突生的念頭:“總不會是被蔣氏殺死的吧,蔣氏根本沒有動因啊,難不成到這地步,才開始怨恨受王氏連累也被關禁?”
晏遲放棄了讓芳期自己開竅。
“王氏一死,你得服喪,哪怕並不是在室女,也得替王氏服一年齊衰喪期,你看著吧,緊跟著周皇後就該開口,把高氏女送進國師府裏去了,讓高氏女得益,是王氏以一死換取的價值。”
“王氏才不會對別的人這般……”芳期說了一半,終於醒悟過來:“是太婆逼覃芳姿,勸說王氏赴死?”
晏遲垂著眼瞼,沒再說話。
覃遜根本無意為了王氏的喪事大辦葬儀,這個時候其實京中不少權貴世族,都聽聞王氏因犯惡罪受到家族重懲的事,相邸也沒有必要再予王氏死後哀榮,但不管喪事如何從簡,親戚家裏還是得報喪的,像彭子瞻夫婦,晏遲夫婦,當接喪報,自然也會立時趕回家中吊唁,女婿們一般還會在妻家小住一段,協理喪葬之事。
晏遲和芳期並無緊趕慢趕,但他們居然都能比彭子瞻夫妻早到一步。
冠春園,老夫人當然不會反給兒媳服喪,她隻是換了身更顯素淨的穿著,當著晏遲跟芳期的麵,竟然拉著高蓓聲的手諄諄安慰,芳期覺得這情形真是挺滑稽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高蓓聲死了親娘呢。
“六娘這孩子,是個重情的人,受她大世母照管了一段,突聽這樣的噩耗,就一直止不住淚。”老夫人說著還晃了芳期一眼。
芳期連眼睛都沒紅,跟高蓓聲一比,簡直就是鐵石心腸。
“還是老夫人看得開。”晏遲回了一句。
老夫人:……
晏國師是在諷刺她也是鐵石心腸麽?
但老夫人經過“大世麵”,沒因這話難堪,居然還能接著演:“生老病死,人之難免,且大婦心性那樣倔傲,被困在家廟中不得自在,她哪裏受得了,所以一時沒想開……這也是她自己的抉擇,這話我剛才也用來勸解六娘,說大婦總算解脫了,可六娘這孩子,仍惋惜大婦一時衝動,說是也就這一、兩年,等三娘消了怨氣,求請相公寬諒,大婦何至於真會在家廟終老。”
“高小娘子可真善良啊。”晏遲一笑:“所幸的是善良之人的確有福份,沒遇見蛇蠍心腸的尊長,一門心思要把她往死裏算計,否則受到了這樣的惡意,恐怕也該跟內子一樣睚眥必報了,這世上就少個菩薩心腸。”
這話裏的譏損,老夫人跟高蓓聲還不至於聽不出來,頓時都覺難堪了。
“老夫人,我有話就直說了,未行喪儀之前,相邸並無外人,內子犯不著作態,就不替王氏這個凶徒守靈哭喪了,遲隻陪著內子,在人前走個過場,這下子應當不會再有閑言碎語,誹責內子不孝,目無禮法了吧?”
最後的一句分明是在警告老夫人不要中傷陷謗,敗壞芳期的名聲。
老夫人臉色鐵青異常難看。
高蓓聲便抽抽噎噎說道:“姑姥姥,大世母待三妹妹確然不慈,屢番企圖加害比同自斷母女之義,三妹妹不行守靈哭喪之禮也合情理,但大世母對待六娘,確然疼惜,故而六娘今晚才應當替大世母守靈。”
這個時候,高蓓聲居然還能找到機會申明她“是非分明”?!芳期不由歎為觀止。
彭子瞻和覃芳姿終於姍姍來遲。
兩人自然也都是換了喪服,然而覃芳姿跟芳期似的竟然也連眼角都沒紅些微,她隻是肅肅地垂著眼瞼蓋,坐下時身體都在忍不住地輕顫,整個人都像在做夢似的,老夫人跟她說了好幾句話,她一直沒吱聲。
這晚上芳期仍跟芳菲擠在秋涼館,她聽周小娘喋喋不休報怨:“大夫人揀在這時候自盡,四娘還沒來得及出閣,這下可得替她服喪三年,我就愁這幾年葛家那邊又有什麽變數,四娘可是被連累得不輕。”
芳期聽明白了周小娘不是為了抱怨。
“葛家是真看重禮信的人家,不會因為四妹妹為嫡母服喪就悔婚約,要那時葛二郎能高中金榜,再辦婚事又是一樁喜上添喜了,這便應了俗語一句好事多磨,四妹妹是有福份的人,小娘不用替她的婚事被耽延發愁,不如想這樣一來四妹妹在閨中尚能自在三載,多陪小娘些時日。”
這也算委婉示意,要真有什麽變數的話,她不會袖手旁觀了。
芳期也確把四娘當成姐妹看待。
她前些時候還聽阿皎講,葛小娘子也巴不得芳菲快快嫁進她家呢,這樣一來大嫂不得空,總有小嫂跟她做伴了,且芳期出嫁,葛家娘子隨了重禮,葛家不同於那些攀附近幸之徒,這般行為當然顯示已把相邸看作姻親。
芳期不認為四妹妹的姻緣會生變數,周小娘是關心則亂,她就給周小娘吃上一顆定心丸。
喪儀期間,晏遲當然不能跟芳期“同房”,老夫人剛才在冠春園剛提說讓晏遲跟彭子瞻住一所院落,晏遲立時便講他不慣跟陌生人“將就”,覃遜聽見這話,連忙讓出風墅來,晏遲這才沒多挑剔。
老夫人這時正在埋怨丈夫——
“六娘還沒進國師府,覃芳期就開始中傷挑唆,否則今日晏三郎怎會對六娘是那番態度?相公也太偏心了,六娘屈為孺側已經夠委屈,相公竟還縱著覃芳期明目張膽打壓!”
覃遜隻覺頭疼:“所以夫人才想讓彭六郎挑是生非,讓無端懷疑三娘跟彭六郎間仍然藕斷絲連?夫人這念頭也未免太淺薄了!無端若跟三娘反目,於覃氏一門何益?我也再勸夫人,這個時候打消讓高氏女為國師府孺側的念頭還不算晚,否則我覃遜,早晚得有一天能跟高仁寬鬧翻臉。”
“晏三郎娶覃芳期,圖的無非是爭取相公為他助勢,便是厭棄了覃芳期,又怎至於與相邸為敵?說到底還是相公偏心,不肯帶攜著高家得益,相公可還在為過去表兄輕看相公的事記仇?”
覃遜徹底放棄勸解了。
這不是他家老妻能說出來的話,必然是高仁寬寫的信裏有此小肚雞腸的內容,娘的這都過了多少年,高仁寬這老家夥看來是隻長肚子不長肚量,不就是當年科舉名次被他力壓麽,高仁寬不服,就沒少在老丈人跟前中傷他,高仁寬自己是芝麻綠豆大的心胸,反過來還詆毀他小器記仇。
覃翁翁這回是真覺得委屈了,竟然卷了被子搬廂房裏跟老妻鬧起“分居”來。
芳期卻突然想起晏遲今日是跟她共乘馬車來的相邸,莫不是腿疾發作了不便騎馬?她就有些擔心沒有火牆地熱的風墅會讓晏國師難以忍受痛症,打算親自過去關懷一聲——今日去憂、罷愁都沒跟著來,依晏國師好強的脾氣,不大可能指使文捷給他加床厚被褥,總算是為了顯示與她的恩愛,晏遲才會來“協理”王氏的喪儀,要是還鬧得咬牙忍受痛症,那就太讓她過意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