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零章 夢域
季厘的目光都在風悉身上,很是複雜,卻隻流出故友相逢與壓抑。
這種壓抑將他的一切情緒壓成一種複雜難述的悲懷。
風悉停在了季厘麵前,麵上似是幻覺般地多了些柔和。
“許久不見。”
季厘嘴唇有些發抖,他似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許久不見”從齒縫間擠了出來,聲音一出來,卻碎得乒呤乓啷。
兩人麵對麵站著,許久沉默。
易今淮撫了撫手中的驚烽,鷲單莎手一頓,收了手中淬毒的暗器。
雲俟認識風悉,是在一次宴會上遇見的,安安靜靜坐在風家老太爺身旁。
他聽人說風悉是風家能力最弱卻最受寵溺的孩子,沒想到,短短三年,卻帶著如此無法忽視的強大,但這強大的力量卻帶著寒透骨血的霸道與殘忍。
雲俟下意識有種畏懼,想起了三年前。
他受的傷足足兩個月才痊愈,那期間,血液像是結了冰一樣,似乎他一動,整個身體就會碎了,像冰被掰碎那樣。
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
空上隻和莫三辭、封意安靜站在一旁,但是他的內心並不那麽安靜。
耳邊的鍾聲洪亮遼遠,與周圍充斥著的壓抑一同構架起強烈的蕭瑟。
莫三辭的感知極其敏銳地捕捉到周圍的一切細小,一瞬間的衝擊讓她心生許多茫茫。
她看了看遠處的天空,雲霞一片片絢爛,像是被潑了一桶桶明麗的油彩,紛呈出鮮亮奪目。
封意握著莫三辭的手,莫三辭隻覺有一種舒緩的暖流洋溢著,將她周身的一切雜亂都消除了。
莫三辭微微晃了晃被牽著的手,心中油然升出不一樣的暖意。
而另一邊的沉默也終於被打破了。
風悉走到墓前,叩拜後,拿出一隻銅鑄鏤空香爐。
“這裏麵是一種特殊的香,點燃後,會陷入前世的幻境。”風悉將香爐拋在棋盤上,看著季厘道,“你我前世恩恩怨怨,今生就在此了結。”
季厘被風悉這一席話說愣住了。
前世?
原來,他一直沒想懂的地方,在風悉身上。
他一直以為,風悉隻是被別者利用,風霄身具幽冥之息,可以為風霄提供“宿主”,以免魂魄無依,離散消失。
但他一直記得,風悉那時說過,“這個世界太肮髒了,我要去洗這些東西”。
空上遠遠聽見了風悉的話,也是不明所以。
他皺著眉注視著風悉,看了許久,忽地從記憶裏撈起來一絲蹤跡。
那蹤跡順延著,拖拽出許久之前,塵封在漫天血色裏的過往……
……
陽光照在戰爭後的戰場,一切血腥做嘔。
遍地屍骸澆灌著蒼涼大地,恒越之地的戰爭,隻留下死亡,被塞滿了這個世界的殘忍和悲愴。
抱元舉刀,將挑起戰爭的主謀們悉數殺了個幹幹淨淨。
駐營地被火燒盡,大火衝天,卻無法燒盡邪惡。
殺戮之地,滿滿罪惡,邪祟被喂得飽飽,張開發臭的嘴巴,抖開滿是災禍的陰影,將整個恒越之地覆蓋。
那時抱元的神智已經不是那麽清明了,他帶著抱元離開了恒越之地,向著漢州大明寺去。
因為他記得,覺明法師曾說,可以為抱元洗去一身殺戮。
但那時抱元未同意,他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這世上罪孽太多,殺戮有罪的話,就讓他來承擔好了。
可是後來,他們在奎山稍作休息時,本以為沒有人煙的奎山之頂,他們竟遇到了風霄。
風悉的身影和他記憶中的風陌身影很像,隻是瘦削羸弱了許多。
空上一瞬間移到風悉麵前,看著風悉,似是想看出不同,但越看越篤定:“你究竟是誰?”
風悉道:“風陌。”
空上、季厘和易今淮眼中都露出些吃驚。
不過想來,也沒有不合理。
風悉的父親是正統龍族,隻不過成了魔類而已,他又是修悟者,活個一千多年而已,也正因為如此,風悉體內的幽冥之息才如此強大。
一邊雲俟也是震驚。
風悉進風家時,外麵都傳,風悉是風家老太爺的私生子的孩子,上不得台麵,因為私生子的孩子,天賦自然比其他孩子差了一大截,但也因為是私生子的孩子,這麽些年流落在外,風家就寵溺了些,未想到真相竟是這樣。
風陌(即風悉,以後若出現都是寫風陌)指尖冒出火焰,慢慢冷冷道:“你意下如何?”
這一席話的衝擊並沒有讓季厘行出慌亂,他定定望著風陌,應道:“好。”
他坐到棋盤前,也未抬頭:“就在這墓前,就在這棋盤中,我們一切,就此了結。”
火焰飛進香爐中,一道霧幻的結界將季厘和風陌淹沒,連帶著棋盤和墳墓一同被煙氣覆蓋。
許久,待香爐中的東西燃完,煙氣被棋盤盡數吸收了。
天空星辰高高,點點光亮匯聚起一罩光明。
一切都在沉睡中,似乎這隻是普通的靜謐的夜間。
封意和莫三辭走到墓前。
空上忍不住擔憂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們正在經曆曾經的事情。”封意看著棋盤,也不知是因為天色太暗還是其它緣故,眸中似是有些暗,“他們出來後,風霄會一起出來。”
空上並未完全弄明白封意說的究竟是什麽,但他也沒再問,隻站在棋盤旁準備等著季厘出來。
易今淮和鷲單莎也站在一旁,隻是鷲單莎忍不住看了眼封意。
這是誰?
莫三辭坐到了棋盤不遠處的石頭上。
棋盤那邊到處都是猖狂的寒冷,雖然是在棋盤裏,隻要稍稍阻隔,她就不會感覺到,但是她還是不想待在那邊。
一待在那邊,她就會想起許多從前的事,而且都是看起來不喜的事。
封意跟著莫三辭一同坐了過去。
封意坐下後,莫三辭想也沒想,就抱了封意的手臂。
果然,一旦她和封意靠得很近,那些讓她難受的東西就離她很遠很遠了。
不過她知道,事實並非如此,而是一旦她和封意靠得很近,她不穩的外散的靈能就會突然穩定。
雖然對於這些是對自身隱藏,她並不能真實感受到,但是這麽點道理她還是知道的。
她看向棋盤,那裏麵已經是一片混沌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片混沌終於慢慢清明了。
季厘被一道強大的氣息轟了出來,棋盤碎裂,一大股寒霜氣息夾雜著龍吟,升騰到空中。
力量先是直直升到空中,到達一定高度後,忽然向周圍散壓。
幽冥之息夾雜在那能量中,快速充斥在天地間。
一切生機在那時間似是消散無蹤,季厘捂著嘴,咳出了一手血。
易今淮和空上護著季厘,易今淮手中的驚烽似是在叫囂。
鷲單莎以涼月為點,為自己結了個法陣,勉強抵擋住幽冥之息。
雲俟捏著手中的火紅玉佩,周身有火焰如波散。
莫三辭和封意並沒有以靈能抵擋什麽,也沒有任何行動——這周圍都是知存造的夢。
在山城方,季厘落下第一子時,一切都已在知存製造的夢城中。
這件事,莫三辭也是感知到知存的力量時猜出來的。
古昔,傳有夢魘,浩而無邊。
這記載,是因為知存曾將現實與虛假交糅,造了夢域。
夢域中,一切景象和現實相同,一切生靈也都與現實相同,但時間是假的。
夢域中的時間比現實的時間快許多,就如一念間的事情,其實經曆了許多時間。
大家都在夢域中,虛假地度過了許多時間,經曆了許多事情,可是實際上,什麽都沒有經曆過,而且這一夢後,一般情況下,不會有誰記得,記得的也隻是如夢般零零支支。
當然,也有例外,隻要知存願意,某些真假可以隨時控製。
就在風霄毫無保留地將幽冥之息覆蓋天地,忽然,一道極其強大的外在力量,以勢不可擋之力,將一切席卷。
一時間,似是天地變色。
世界在那一時間消失在。
當原先站在墓前的其餘諸位反應過來時,他們正站在山城方的對弈區。
一道結界將他們罩著,結界外是靜止的人群。
棋盤還是完好無損,四劫循環在棋盤上正正地擺著。
風霄被知存裝在一個透明罐子裏。
風陌半跪在對弈台上,似是受了極重的傷。
他身體覆著一層寒霜,整個身體像是被冰凍著——他被幽冥之息傷到了。
鷲單莎呆愣著,一時間不知道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不過她快速閃身到風陌身邊,涼月橫在麵前,一雙細眼如鷲眼般銳利冷酷。
風陌此時已經起身,他看著季厘,心頭忽地,像是刹那間爬滿了冰霜,他眼前一黑,直直栽了下去。
鷲單莎心裏一驚,正轉身要去看,就見頭頂一個東西一罩,她被裝在了瓶子裏,風陌也被裝了進去。
知存拿著兩隻罐子,跑到封意麵前,遞給封意,心中滿滿又一次完美完成師父交代的事情的喜悅與驕傲。
他這麽好的徒弟哪裏找?
莫三辭大概從知存眼中讀到了知存的心思,心情微妙,一來覺得知存實在孜孜不倦,而來又不是很明白,封意為什麽不收知存為徒。
雖然知存性格古怪,而且偶爾有些不符合正常邏輯的行為,但是也算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收徒之後多多教導,也能勉強不會惹事生非。
這麽想,莫三辭不由看向知存,剛好和知存目光對上了。
知存:……
小莫在說我壞話。
莫三辭:……
被發現了。
結界被打開時,季厘、易今淮看著棋盤上的四劫循環,心中些許困惑。
隻不過這困惑和其它事情一比,並不那麽重要。
人群還是安靜的,但是時間開始繼續走後,人群忽然沸騰了。
所有人都未感受到了他們曾被困在夢域,隻為這一場精彩的對弈歡呼。
不過易家人的臉色並不那麽好看。
易今淮沒有輸,但也沒有贏,這要如何向家主交代?
經過一番喧鬧的交流,人群很快散了。
易家人過來向易今淮告辭,就離開了。
易允巧怯怯走過來,向易今淮說了“哥,你真厲害”,就也離開了。
隻不過離開前,那雙眼睛偷偷看向封意和莫三辭,原本清澈的眸子染了些藍色。
封意抬手一握,手中顯出一盞光芒,似是抓住了什麽東西出來。
莫三辭看見易允巧眼中似有汩汩藍色的流水不斷向封意手中那盞光芒湧,易允巧卻隻揉了揉眼睛,繼續離開。
很快,那“流水”全部流進了封意手中的光芒裏,光芒散後,封意手中出現一顆藍色晶瑩的珠子。
隻不過除了莫三辭和知存,其餘者並沒有看見有汩汩流水從易允巧眼中出來,他們隻看到封意手中有光。
封意給莫三辭解釋:“這是複魚的眼睛。”
莫三辭心裏“哦”了一聲。
複魚隻有一隻眼睛,藍色晶瑩。
傳說,吃了複魚的眼睛,眼睛就可以看見許多不尋常的東西。
這不尋常的東西範圍很廣,也各有說法。
易今淮忽然想起易允巧,麵色帶了些不善:“你這是何意?”
封意道:“她已經不需要複魚的眼睛了,這東西再在她身上待下去,隻會被複魚搶占身體。”
說罷,封意將複魚的眼睛遞給易今淮:“你可以留著它。”
易今淮略一頓,收了起來。
小心為上。
那群人都走後,曠大的對弈區,季厘道:“蔡敘,多謝這些日子你對我的照顧。”
蔡敘聽出了話頭,不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好聚好散,重逢再聚。
送走季厘、易今淮和來找季厘的四位後,蔡敘忽然心中空落落的。
站在他一旁的雲俟忽然道:“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了。”
蔡敘知道雲俟是說與棋盤有關的事情:“好啊,好……”似乎也隻能這麽說。
雲俟望著天空封意他們離開的地方,心中忽然有種悵然。
夢域裏的事情他都記得,原本的一切心思都在他大概清楚進了場虛幻後消失無蹤。
有時候,心思簡單些也好,畢竟修悟者的分層實在差距懸殊。
不過,這次未看見大荒神尊的真容,有些吃虧。
其實,主要還是他能力有些低。
即使於修悟,在人類中他已經算是上佳者,放在整個鴻蒙,也不知落到了哪裏……
他一歎,向蔡敘告辭,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