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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書生競巧做日程

  此時,海若平早已換上了幹淨的衣裳,雖然隻是修渠工最普通的麻布上衣,但他因勞作而精神的神采絲毫沒被衣服的樸素所掩蓋。


  “你說你上輩子是不是懶死的?”凝如不肯動彈,海若平隻好無奈地自行動手,嘴上卻依舊不肯放過她。


  凝如打了個哈欠,又伸了個懶腰,才疲累地回道:“能懶死說明我上輩子必定生在大富之家。”


  “大富之家也有勤快人啊。你看我,身上哪有一點慵懶氣息?”海若平理直氣壯地反駁。


  “你是沒有慵懶氣息,可身上的庸俗氣息卻很濃鬱。”說著,凝如站起身來,衝著海若平嗅了嗅。


  海若平伸出手,用力地將凝如的頭推向一邊。


  “非禮勿近,非禮勿聞。少女,請自重!”他硬朗地將凝如推開,也硬朗地將自己的心思重新圍了起來。


  “喲!還跟我拽文?”說著,凝如一把抓住了海若平的手。


  “男女授受不親,女俠,放開你的爪子!”海若平繼續拒絕,凝如也不甘示弱。


  “不放,豬的蹄子本來就是用來抓的!”


  凝如顯然很滿意兩人之間兄弟一般的“情分”,即便海若平指著她的鼻子以示警告,凝如還是不肯放手。


  “天色不早了,你們也該回去了。”


  不在意地,淮占郴的聲音在他倆身後響起,凝如本能地嚇了一跳,握著海若平的手也倏地鬆開了。


  “啊……是啊。月亮都上來了,我們該回去了。”


  凝如看看天色,神色有些不舍地說著。海若平對凝如在淮占郴麵前的扭捏甚是無奈,可本尊都不願意戳破那層窗戶紙,海若平又怎麽舍得當麵拆穿呢?

  他微微頜首,衝淮占郴回了聲:“那我同凝兒先走了。”


  晌午時,海若平的那聲“凝兒”叫得她不由得抖了抖,不過一個下午過去了,此刻的凝如倒對這聲稱呼無甚所謂了。


  她朝淮占郴揮了揮手,然後跟著海若平順著來時的路走去。


  淮占郴本還想著囑咐海若平一兩句諸如“照顧好凝如”一類的話,但見海若平指著路麵朝凝如指指點點,已在嘴邊的話便也生生被咽了回去。


  “這有個坑,你沒看見?”


  “看見了!我也沒走進去不是?”


  “這有灘水,你不知道?”


  “我知道啊!還有兩步,我等下再繞過去不行麽?”


  ……


  月光下,凝如嬌小的身影因了那身粉色衣裳顯得晶瑩剔透。


  淮占郴定定地望著凝如,看著她在海若平身邊絮絮叨叨的模樣,猛地想起那夜在院中,她假借著對大蒜的囉囉嗦嗦倉皇逃離自己身邊的模樣。


  那份月夜下的衝動在回憶蔓延的瞬間重新激蕩起淮占郴內心的悸動。他突然有些羨慕海若平,覺得能像他一樣與凝如鬥嘴,也是別樣的幸福。


  父親反複的提醒像桎梏一般在他的腦海中盤旋,但茫茫夜色的籠罩下,淮占郴素來清明的心境也似乎因了這樣的月色而朦朧起來。


  一種打破桎梏的衝動在他心間縈繞,即便腦海中另一個聲音還在固執地勸說自己,淮占郴也不想去顧及了。


  敞開心扉定然會被世俗的規則所摒棄,但這一刻的表達卻對他充滿誘惑。他不自覺地往前一步,照著凝如的背影喊了一聲。


  “凝兒!”


  山穀的回響裏,凝如愣了神。淮占郴的呼喊禁錮了她的腳步,待她轉過頭看過來時,眼神裏溢滿的是始料未及的驚訝與夢寐以求的歡喜。


  “公子同你說的,的確是我心中所想。”


  隻一句,凝如的神色更加興奮。


  她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才想跑過去同淮占郴確認一次,路的那一頭,淮占郴早已轉身離開了。


  凝如看不見他的神色,心中的激動卻溢於言表。


  “淮占郴,我明日再來看你!”


  她大聲衝著淮占郴的背影喊了起來,話中流淌的喜悅濃鬱而飽滿。


  海若平不知前因後果,對淮占郴話裏的意思也不甚了解。他略帶“鄙夷”地看著凝如,撇了撇嘴,喃喃道:“永濟渠又不是私塾學堂,用得著天天來嗎?”


  凝如心情甚好,所以對海若平的調侃並未在意。她轉過身,滿麵春風地朝海若平丟了句“我樂意”,然後蹦蹦跳跳地朝前麵走去。


  海若平不明所以,轉頭看看淮占郴的背影,又轉頭看看凝如的背影,學著凝如的模樣嬌滴滴地甩了句“我樂意”,才又跟上凝如的腳步,齊齊往商船而去。


  回到家中,天早已黑成一片。凝如同等待自己許久的父親敘了好一會兒話,才拖著疲倦的身子回房休息。


  第二日,當凝如從夢中醒來時,小廝們忙碌的聲音早已盈滿整個黃宅。


  凝如揉了揉眼睛,躺在被窩裏悠悠地伸了個懶腰。才一抬手,她腦裏突然閃過黃霈佑今日前往京城趕考的事兒。


  一個激靈,她從床上鯉魚打挺地坐起來,匆忙穿上鞋,小跑著往花廳去了。


  及到花廳,黃霈佑早已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黃白則在一旁小心囑咐著路上的事情。


  “到長安後,抽個時間到宇文愷大人家中拜訪他。當年修築通濟渠,我曾與宇文大人一同到運河邊勘察,雖非至交,卻也同他有些交情。”


  說著,黃白將手上的一封信遞給黃霈佑,然後,指了指信封上的名字,讓黃霈佑認識這位老友的名字。


  黃霈佑仔細聽完又認真看了看信封上的字樣,才誠懇地應下了父親的囑咐:“兒子記下了,父親放心便是。”


  黃白欣賞地點了點頭,將手放在黃霈佑肩上,目光中滿是欣賞,也滿是擔憂:“你要光複黃家門楣,爹自然不會攔你。但科舉剛剛興起,你成績雖好,卻依舊逃不開士族間相互推薦的陋習。


  到了京城,爹更是鞭長莫及,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遇事多思考,且不可意氣用事。”


  同輩孩子裏,黃霈佑已是難得的成熟穩重者,黃白的這番話雖是教導,卻並非對黃霈佑不信任。相反,因對黃霈佑光耀門楣的壯誌十分欣賞,黃白才說出這番話為兒子減輕壓力。


  對於這一點,凝如又怎能不知。


  從黃霈佑決心參加科舉的那天起,凝如就被他的用功所折服。無論寒暑,無論晝夜,隻要有空閑,黃霈佑必定抱著書本不放。學堂的學子們都在感慨黃霈佑的勤奮,而他也成了教書先生口中最得意的學生。


  三年前,煬帝開設科舉,這場旨在打破“九品中正製”,改變推薦做官局麵的改革,給沒落士族和寒門子弟帶來了飛黃騰達的機會和希望。然而,魏晉時留下的士族拉攏局麵讓新誕生的科舉考試依舊存在漏洞。


  盡管普通百姓們會為了一絲希望竭盡所能地奮鬥,但官場提攜熟人的氛圍,又豈是科舉場上小小的考生所能左右的。


  所以,凝如對黃霈佑科舉一事雖讚同,卻也和黃白一樣,希望哥哥能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然。借著父親的話,一向與哥哥關係甚好的凝如,也跟著囑咐了幾句。


  “哥,咱們這回便是吃飯買饅頭了。你若高中,咱們家的門麵便多放幾道光芒,你若不中,咱們家的門楣也不算暗淡,夠你我二人揮霍一輩子的了!”


  凝如小步走到黃霈佑,學著黃白的模樣拍了拍他的肩膀,驕傲地說著。


  黃霈佑對自己父親的囑托恭敬接受,對凝如的勸慰卻忍不住調侃了幾句:“你才多大年紀,就想著揮霍門楣了?看來,不把你嫁出去是不行了。我可不想爹的門楣被你糟蹋得所剩無幾。”


  “你放心,我一定手下留情,給你和爹,哦,還有未來的嫂子留一點門楣用用的!”凝如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地將黃霈佑的話頂回去,黃霈佑雖知道這丫頭伶牙俐齒,卻不想她竟反咬自己一口。


  他愣了一會兒,笑著指了指凝如那張作怪的臉,無奈地搖頭苦笑。黃白則被眼前這對兒女的嬉鬧惹得眉開眼笑。


  “你哥今日便要到長安應試了,你怎的連句送別的話也沒有,反倒調侃於他?”黃白捋了捋胡子,微笑著“訓著”凝如。


  凝如覺得鬧得差不多了,便整了整神色,向黃霈佑欠欠身,恭敬說道:“兄長此去鵬程萬裏,小妹與父親在家中靜候佳音!”


  突如其來的端莊讓黃霈佑有些恍惚,他愣了愣,才就著信箋抱拳回道:“多謝妹妹!為兄不在之時,還請凝如替我照顧父親。”


  凝如矜持不到一刻鍾便被哥哥的禮讓惹出了笑意:“哥,你爹也是我爹,我照顧他,怎麽能用個‘替’字?”


  凝如雖是玩笑,但黃霈佑卻猛地發現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才想糾正,黃白早已打了圓場。


  “你呀,就會揪著你哥不放。好了,該上路了。霈佑,你的東西可收拾好了。”


  “已經收拾妥當了,隨時可以上路。”黃霈佑直接順著父親搭好的台階往下說。


  “好,那我同凝如一同送你到門口。”說著,黃白牽著凝如和黃霈佑的手向門口走去。


  三人在門口又簡單地說了幾句,黃霈佑才再次拜別父親和妹妹坐上了馬車。


  籌備科考許久的他終於踏上了最後的科考裏程,馬車緩緩向前,黃白與凝如看著它從視野中消失才轉身回屋。


  車外,熟悉的板城風光緩緩褪去,漸漸映入眼簾的是馳道上連綿的山丘和遠處運河上星星點點的航船。


  前方黃家重新回歸士族的前景翹首以待,和其他應試的學子一樣,黃霈佑帶著自己的理想出發了,他興奮又忐忑,激動更雀躍。


  然而,世事無常。此刻躊躇滿誌的黃霈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樣一場別離竟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嶺,而他與父親和凝如在在花廳的那番嬉鬧,也成了黃家父子三人最後的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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