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豆腐西施初來到
淮嬸兒的臭豆腐攤並不算大,但是因為好吃、便宜,所以很受街坊們的喜愛。加上淮占郴長得好看,在同輩人中口碑也極好,所以街坊們走過路過,都會幫襯淮嬸兒的生意。
過去這些年,淮嬸兒忙著給客人包臭豆腐的同時,更要忙著應付周圍人的讚揚和詢問。
熟人們不停地表揚淮占郴人品,還時不時詢問淮占郴婚配與否,甚至有人將某戶人家的姑娘直接帶到了豆腐攤上,趁吃臭豆腐之際,順便相看淮嬸兒家的好兒子。
如今淮占郴上了戰場,來豆腐攤做媒的人自然少了很多,但來來往往的熟了客依舊熱切地詢問著淮占郴的歸期,仿佛所有的人都在期待這個少年歸來一般。
而對凝如來說,每天跟在淮嬸兒身後賣臭豆腐,最大的好處不是感受這些關切,也不是白撿個“豆腐西施”的名頭,而是聽淮嬸兒講述那些她從未聽過的、和淮占郴有關的往事。
在她眼裏,淮占郴似乎總是一副泰山崩於前依舊淡定吃完飯的模樣。曾經,私塾裏的姐妹們用“冷麵冰塊”形容這個整天跟在凝如身後卻從來不曾笑過的侍從。這話雖有些調侃的味道,但終究還是貼切的。
然而,直到凝如和淮嬸兒呆在一處,她才發現,姐妹們的形容根本就“名不副實”。因為在淮嬸兒的故事裏,淮占郴也會爬牆頭,也會為了好吃的點心天天往店鋪裏跑,也在年幼無知的時候被隔壁木匠的狗嚇得哭了好幾天。
段子越來越多,淮占郴這個冷麵郎君的麵具在淮嬸兒的故事裏慢慢剝下,而他本人也因為那些糾結、惆悵,甚至膽怯的情緒變得活靈活現。
“從小啊,我們家占郴就是個不怎麽說話的孩子。以前他哥還在的時候,常逗他說話,可占郴總板著個臉,最多也就是‘嗯’一聲給個回應。”淮嬸兒一邊將車子上的椅子卸下來,一邊和身旁的凝如講起當年的往事。
凝如忙得不亦樂乎,聽得更是歡暢:“他真的從小就這幅模樣啊!”
“可不是。五歲的時候,身旁的孩子都開始說話了,占郴還是一句話都不說,害得我和他爹都以為他是個啞巴。後來長大了,開口叫了爹媽,我和你淮叔才安下心來。再後來,占郴跟著他爹到你府上當了個侍讀,從那以後,他的性子才慢慢開闊起來。”
淮嬸兒放下最後一把椅子,和凝如把攤子支起來。見凝如手腳麻利地蹲下身子開始生爐子,淮嬸兒麵上的慈愛越發明顯,連眼睛裏的光都泛著溫暖。
“凝兒,占郴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性子我最了解。別看他外表冷漠,心腸卻熱乎得很。從他第一次同我說起你,我就知道,你對他來說,是不一樣的。”
凝如原本還樂嗬嗬地聽著陳年往事,不想淮嬸兒才說這一句,風風火火的的她,竟不好意思得雙頰緋紅。
“當真?”
凝如怯怯地問著,淮嬸兒的神色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
“自然當真。占郴是男娃娃,從小就不喜歡花花草草。後來,他知道你喜歡楓葉,便大半夜地跑到山上,趁著露水打濕紅葉之前的空檔,將它們統統摘下來,然後用蠟淚封住,做成蠟花,給你的考箱、首飾盒做裝飾。”
聽到這,凝如不禁想起自己從淮占郴手中拿到那些楓葉時,淮占郴淡然的神色。
那時,凝如問他:“這東西哪裏來的”,淮占郴卻沒有多說,隻簡單地回了句“隔壁木匠剩下的”便走了。
和凝如的興奮相比,淮占郴的冷漠簡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但回頭再看,不善言辭的少年,和隱藏在麵具背後“別有用心”的情感卻著實令人心動。
思緒還在轉動,凝如的眼眶不知不覺濕潤了。淮嬸兒見凝如這般模樣,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趕忙上前幫她拂拭了淚水。
“凝兒,你怎麽了?淮嬸兒說這些沒別的意思,隨便聊聊罷了。如今,占郴去了戰場,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你們倆沒有婚約,便是你不等他,淮嬸兒也絕不會對你有怨言的。”
對淮嬸兒來說,凝如的陪伴是她排解念兒之情的良方,但她也知道周圍的人怎麽評價這個未出閣的姑娘,十分明白不能將她強行捆綁在淮占郴的身上。
漫說自己的兒子已經在戰場,便是他依舊在永濟渠的河道上幹活,她也不能硬生生地將黃白家的小姐拉入窮困。
但凝如的想法顯然和淮嬸兒不同。
“沒事,我就是被煙熏了一下,等會兒就好了。”凝如會心地笑著,即為淮占郴的心意,也為自己的決心。
她慶幸自己選擇了等候,也慶幸自己追上了航船,將自己的決心傳遞給了淮占郴。
隻是,往事一旦泛濫就收不回來,凝如想起那日淮占郴的決絕和冷漠,心尖的刺痛惹來臉上的憂愁。
“可那日在船上,他卻連頭也不回,任憑我喊破了喉嚨,他也不肯回答我。”凝如將手上最後一塊木頭放到爐子裏,站起身時,不由得歎了口氣。
淮嬸兒親昵地抓住凝如的手,老繭摩挲在掌心的觸感讓凝如倍感溫暖。
“這事兒我聽你淮叔說了。那日確實委屈你了,我聽著都覺得心疼,更不用說占郴了。可是,凝兒,占郴他這麽做,並不是對你無情,相反,他不願意回頭,其實是在為你著想。”
“為我著想?”
“是啊。這麽多年來,他對你的情分我這個當娘的是看在眼裏的,可他對你有情,更要對你有義。那一日,他被送上戰場,生死難測,若真的不顧一切應了你,你這一生不就捆綁在他的生死上了麽?他若能回來也就罷了,若不能……”
話沒說完,淮嬸兒已經哽咽了。
凝如聽得淮嬸兒的解釋,心中的鬱結散開了許多,便拍著淮嬸兒的後背輕輕安慰道:“嬸兒,別想太多,占郴那麽壯,別人都不是他的對手,肯定能平安回來的。”
話雖這樣說,但凝如的心裏何嚐不是牽腸掛肚。
隻是,悲傷這種東西,拿到明麵上說更容易被傳染,所以淮嬸兒欲言又止,凝如也才沒將心裏的擔憂全部說出來。
凝如的安慰自然不是定心丸,但多少能勸住了淮嬸兒的眼淚。
然而,剛從老書生那兒回來的淮叔,卻對淮嬸兒方才的話十分不屑。
“怎麽能不回來?!他是淮家唯一的香火,不回來你讓我怎麽向頭頂上的祖宗們交待?!”
自從淮占郴離開板城,淮叔的脾氣就一天比一天大。從前,他和淮嬸兒還有話說,但自從書生那裏傳來的戰報不太樂觀後,他就不再同淮嬸兒說話,有時甚至還惡語相向,仿佛胸中總有發不完的脾氣一般。
相處多年,淮嬸兒知道淮叔的脾氣,如今遇上兒子上戰場,戰局又不明朗,她更知道淮叔心情沉重。
“怎麽,又不好了?”聽完淮叔的訓斥,淮嬸兒自然知道今日書生們的話裏沒有好消息了。她焦急地看著淮叔的臉,生怕從他口裏說出一丁點不好的東西。
“還不是那幾句!聖上出兵高麗受阻,率軍退到關內修整。你說皇上都禦駕親征了,怎麽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打個戰勝回來呢?!”淮叔狠狠地嘬了一口煙嘴,口中還冒著白煙,嘴裏的抱怨已經傳了出來。
——幸好還是昨日那幾句!
——還好是昨日那幾句!
幾乎是同時,淮嬸兒和凝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還是一樣,那就隻能等了。別的,也沒有什麽法子了。”淮嬸兒回了回神,拿起桌台旁的抹布打算開張。
淮叔心裏的火因為方才那幾句抱怨消了許多,看著淮嬸兒和凝如的忙碌,倒也沒說什麽,隻又抽了幾口煙,嘴裏嘟囔了一句:“這小子也是,到哪兒了也得寫封信回來,總不會連一片紙都找不到吧。”
凝如聽得這一句,突然想起自己今日還未到館驛取信,趕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向淮嬸兒和淮叔辭了行:“我去館驛看看,說不定,今日便有信來。”
“昨日你不是剛去過,說沒有麽?”淮嬸兒站直身子,側頭問著。
“昨日沒有不代表今日也沒有呀。說不定,昨夜就有信到了。”
對館驛的信卷,凝如總是那麽執著。淮嬸兒覺得凝如這話也在理,便沒攔她,隻從木桶裏拿了一罐裝好的臭豆腐和一罐裝好的鹹魚,讓她帶給何老四。
凝如樂嗬嗬地接下,轉身提著東西高高興興地往館驛去了。
殊不知,驛使何老四最近最不想見到的,除了驛館門口那條整天衝他吼叫的土狗,另一個便是這黃家二小姐凝如丫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