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査惱? 灑淚塵世別舊夢
對於海若平來說,這一輩子最不能忘記的便是凝如決絕的眼神。
當年,在運河邊上,海若平第一次見到這個眼神的時候,她正篤定地要嫁給淮占郴的牌位。那種堅決得不容置疑的認真,在將他的感情拋入穀底的同時,更讓他感到絕望。
如今,同樣的眼神又再次卷土重來。海若平心中不可抑止的憤怒和心疼不由得再次迸發。
“砰”的一聲,茶杯應聲碎了。玉香嚇了一跳,凝如卻隻眨了一回眼,看著地上浸在茶水中的碎片一聲不吭。
“凝如,你是覺得我的心是鐵打的是吧。你這樣屢次三番得糟蹋它,你覺得很有意思是麽?你就從來不知道,我的心也會疼麽?當年,你執意嫁給淮占郴的牌位,我未曾攔你,是因為我覺得還有一絲希望存在,隻要精誠所至,便一定能金石為開。可如今,你執意要我幫你進宮,連最後一絲念想都掐斷了,讓我怎麽答應你?”
海若平噙著淚,握著拳頭站在凝如麵前,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眼神如刀子一般,從凝如臉上一層一層的刮過。
凝如緩緩抬起眼簾,看著海若平近在咫尺的臉,眉頭不由得攏到一處,似解釋,更似安慰地回了一句:“若平,你知道,我不是這麽想的。”
凝如明白海若平內心的傷感,更知道他心中的不忍源自多年的情意,而非兒女情長。那一日,海若平看墨兒的眼神早已說明了一切,隻是,這一點,海若平仍不自知。
此時,和海若平剖析感情的本質顯然不是時候,但凝如確信,隻要自己能從海若平的生活中消失,總有一天,他一定能明白自己要的到底是一份怎樣的情感,也知道,誰才是最適合他的人。
想到這兒,凝如不由得站起身來。
海若平未曾想過凝如竟對自己的肺腑之言無動於衷,更沒想過她會當著自己的麵跪下來。
“若平,如今,我哥和占郴都在危難中。若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從小到大,你都是我最親近的朋友,還望你,出手相助,幫我這一趟。”
說罷,凝如對著海若平叩了一回首。海若平趕忙俯下身,將凝如扶起來。
對上凝如通紅的淚眼時,海若平的心亂作一團,原先的決絕和故作的無情,隻得統統拋在腦後。
他冷笑一聲,仿若對自己嘲諷完了,才終究應下了凝如的請求。
“從小到大,隻要是你想做的事,沒有誰能攔得住你。你堅決如私,我也無力更改,隻能任你去了。”
凝如噙著淚,忍不住再次拜謝了海若平。
隻是這一次,他再也沒有走過來扶著她,便是凝如細細碎碎的抽泣聲和他無奈的歎息在暗夜裏流淌,他也隻是負手而立,一動不動。
按照宮裏的安排,次日,海若平便要同平日一樣,將商船新送來的顏料一並送到宮中,給雲成作畫。
有了昨日那番商議,今日海若平送貨的隊伍裏,自然增多了凝如的身影。
按照昨夜商定的法子,凝如進宮後,楊林將帶著她向公主說清楚情況,而後將她安排在仁智院,待到時機成熟再引薦給聖上。所以,才過晌午,楊林便來到仁智院,站在門口等候送貨人的到來。
入畫直到楊林從來和雲成不對付,見他自說自話地在自家主子宮門口站著,忽地生出一種“定然沒有好事!”的念頭。
為了防止楊林又把公主拉到什麽地方當靈符,入畫想都沒想便把手上那一盆子洗衣的水潑在了楊林身上。
楊林焦急地看著宮門外的走道,一個猝不及防,自然成了落湯雞。
入畫竊喜,覺得這麽戲弄一番楊林很是解氣。楊林心裏裝著事,加上滿身狼狽,沒心情、也沒辦法同入畫計較,打算換件幹淨的衣裳再回來與凝如會麵。
才轉過身,海若平送貨的隊伍便在前方的宮牆邊出現了。
楊林慶幸自己還能見著凝如,忍著潮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見凝如也看見自己,這才上前兩步,指著濕答答的外衣,同她說了句“門口等我”,然後趕忙往自己住著的院落跑去。
凝如瞬間明白楊林的意思,點點頭,應下了他的安排。海若平本還想帶凝如一同到仁智院,見楊林有這樣的安排便不再多言,囑咐凝如好生站在原地,自己則跟著前頭催促的太監進了公主的寢宮。
看著海若平和小廝們抬著貨走進仁智院,凝如原本還不緊張的心一下變得慌亂起來。方才,宮牆下還有兩個相熟的人,如今整個廊道隻剩下自己一人,空蕩蕩的景象裏,便是四周擺滿了各色的牡丹,也難掩寥漠與沉寂。
就在凝如獨自一人站得有些收不住的時候,前方的宮牆邊上,一片黃色的幔帳徐徐而來。一開始,凝如以為是宮裏某個娘娘的鳳駕,待那黃幔將她的眼睛盈滿的時候,她吃驚的發現,這個從宮門口緩緩行來的依仗其主人竟是當今的聖上。
本能地,凝如吃了一驚。待到她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應當跪下時,煬帝的步輦早已行至眼前。
猛地一跪,凝如把周圍幾盆牡丹盡數踢到。瓷盆跌倒時的咣當聲,不僅惹來了宮人們的側目,更將那頂本該遠去的步輦留在了凝如的跟前。
從小到大,煬帝對牡丹就有一種特別的鍾愛,登基之後,他更是下令在大隋境內遍尋牡丹。各級官吏知道皇帝愛牡丹如命的喜好,領命收集牡丹之後,盡數運入皇宮。
煬帝見禦花園放不下這上萬盆的牡丹,便叫宮人將牡丹一株一株地放進瓷盆,然後放在宮牆下,以綿延數裏的花色裝點偌大的皇宮。
對煬帝來說,宮裏的牡丹是大隋富饒的象征,便不是真金白銀、粟米白麵,看著它們,心情也會情不自禁的好起來。
宮人們不知道這些牡丹有什麽特殊之處,但因為聖上的特殊喜好,他們對這牆角的牡丹自然嗬護有加。
除了平日裏的澆水、養護,幾乎所有人都不敢對這些花輕舉妄動。便是到了剪枝的時候,工匠們也是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折斷了花苞惹來煬帝的一頓怒火。
然而,就是這樣一排嬌氣得如貴小姐一樣的牡丹,竟被凝如踢倒了四五盆。宮人們吃驚不已,聖上的臉上自然也浮出一絲怒意。
今晨從西苑回來,煬帝的神色就不太對。原本煬帝帶著上百名宮女到西苑騎馬,為的就是喜樂一番。誰知這些姑娘個個畏首畏腳,美人敢馳騁於馬上,煬帝揚鞭追趕姑娘的興致自然因此大打折扣。
馬貴妃是眾人中最受寵的一個,聖上被無趣的宮女搞得興致全無,隻好邀請愛妃上馬與自己同樂。誰知,深宮裏待了多年的馬貴妃同樣沒有冒險的膽量,無論煬帝怎麽相邀,她都死死站在原地,連上前一步摸一下馬背都不敢。
按照平常的習慣,聖駕出宮,至少會在西苑待上一天。可看到嬪妃和宮女們這般作態,煬帝意興闌珊之餘,不由得賭氣回了宮。
一路上,被冷落的馬貴妃對自己的“怯懦”感到懊悔。
身為妃嬪,馬貴妃知道,自己應該無時不刻地聽從煬帝的指令,否則,便是聖眷正隆,也會因為龍顏不悅而跌入穀底,萬劫不複。
方才才任性了一回,自己在聖上麵前就沒了地位,若再不亦步亦趨地聖上的想法走,自己的寢殿很快就成為冷宮。
而這一點,顯然是馬貴妃不願意看到的。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想要明哲保身,喜聖上所喜,惡聖上所惡是必備的技能。
所以,見煬帝看凝如時臉拉了下來,馬貴妃立刻知道:應該在聖上開口前,“懂事地”替他把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斥責一通。
畢竟,眼前這人,碰倒的是聖上喜歡的牡丹,如此明目張膽的挑釁,罪不當誅宮裏哪裏還有王法了?
想到這兒,馬貴妃的失落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卻是滿臉的驕傲和理所當然。
她坐直身子,學著聖上的樣子板著臉大罵了一聲。
“好大膽子!竟敢弄倒聖上鍾愛的牡丹!來人,把她給我拖下去打死!”
一聲令下,眾人嘩然。雖然大夥兒都知道聖上對牡丹的寵愛,但因為踢到幾盆花就要處死的命令實在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