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柫?? 歸期遙遙不歸路（上）
那一刻，雲成對聖上的厭惡和憎恨幾乎升騰到了極點。她討厭這個對馬貴妃的跋扈視而不見的天子，更討厭他把人命視如草芥的習慣。
從前，她不覺得沉默有什麽不好，直到方才海若平和凝如眼中的期許給了她開口說話的勇氣，她才明白：有些東西不得不去爭。
對她來說，凝如是知心好友，若不是為了救人，她斷然不會犧牲自己，走入幽深的宮闈。如今，事情還未有起色，凝如便要喪命，縱使凝如心甘情願被俘，她也斷然不會放棄。
她咬著唇，趁著馬貴妃勒令侍衛就地處置凝如的空檔，上前兩步，徑直攔在侍衛麵前。
凝如曉得雲成已經盡力，但局勢漸明，她又怎麽忍心雲成因為這場變故丟了性命。對她來說，進宮那一刻，生死就不是她所能把控的了。
事未成，身先死的事情實在遺憾，但早晚都是一死，此刻不爭取一番，此等遭遇與白白送命又有什麽區別？
一直以來，凝如都是敢說敢做的人。如果說小時候的大膽帶著幾分魯莽，那麽今日，凝如的果敢更帶著幾分責任和擔當。
步輦上的聖上顯然不想繼續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便是雲成再努力，如今這局麵也難以挽回。與其因為自己的事情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不如站出來爭到底，如此也好為救人留條退路。
想到這兒，凝如心中忽地生出一股勇氣。趁著侍衛還未將她拖下去，凝如趕忙回頭，望著步輦上早已不耐煩的煬帝大聲申辯起來。
“聖上，這些花確是小民躲避聖駕不及時踢倒的。但事出有因，如此處置小民未免太過草率。再者，牡丹本是國色，聖上將它們安排在宮牆下，非但貶低了身份，還徒增了損壞的可能。聖上說心愛牡丹，可如此做法，又哪裏符合對牡丹的鍾愛與尊崇呢？”
沒有停頓，凝如一口氣把心中的話說完。話音才落，身旁的人不由得顫了兩顫。
誰都沒想到凝如會在最後關頭直接“指責”聖上，口氣之強烈、語氣之直接全然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在海若平和雲成看來，這樣的“頂撞”簡直稱得上“犯上”了，便是馬貴妃以此給凝如判個死罪，他們也無法反駁。
駕上，臉綠得不行的馬貴妃迫不及待地想讓凝如從眼前消失。對她來說，今日遇上凝如這個不知死活的下人是她的大不幸，她怒吼了一聲“來人”，揮手讓貼身侍衛上前把凝如架走。
眾人覺得情形不妙，楊林同樣驚恐不已。他抬起手，打算靠著自己在聖上麵前的一點薄麵向凝如求情，轉身看到煬帝臉上微微泛起的笑意時，充斥胸口的擔憂裏竟生出了一絲希望。
他有些不可思議，眨眼又看了兩趟才確信：聖上竟真的在笑。
楊林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聖上的喜怒無常為何會這般神秘莫測。馬貴妃未看見煬帝神色的變化，依然在固有思維裏一意孤行。
手腳在再次被錮住時，凝如發自心底的絕望起來。誰知，就在這個時候，步輦裏的聖上竟終於開了口。
“放開她。”
隻一句，周圍的人驚慌失措。
盡管煬帝的聲音很輕，但一旁的馬貴妃卻被這聲音震得渾身發抖。她微微張開口，不可置信地看著煬帝，許久，才從口中斷斷續續地擠出一句：“聖上？這個女子如此無禮，您怎麽能饒了她？”
眾人雖然並未覺得凝如有多無禮，但煬帝突然“寬容”的舉動卻實在令人費解。
所有人都在等待煬帝的解釋，但這個從頭到尾都不曾說話的男人卻似乎並不關心自己的做法是否符合常理。
對他來說，網開一麵隻是一句話的事，而他會有轉變念頭的興致，也是因了早上那一場西苑裏的怒火。
正如他早上煩悶的那樣，宮中的女子太過唯唯諾諾，無論是皇後還是宮女，個個都戰戰兢兢，連馬都不敢騎。
從前，馬貴妃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還討他喜歡些，不論是陪他下江南還是到同他到西苑狩獵，這個膽大的女人都敢陪他翻著花樣鬧騰。如今，馬貴妃因為馬氏一族勢力的擴張，也學會了謹小慎微。煬帝玩心未泯，見宮裏最後一個陪他鬧騰的人也沒有了，自然把目光放在了凝如這個“膽大包天”的下人身上。
對他來說，女人和愛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宮裏還有沒有人陪他四處鬧騰。
從這個意義上講，煬帝對凝如手下留情，不是因為看上了凝如的美貌或是對她一見鍾情，相反，他需要的是一個新的玩伴。
馬貴妃不明白煬帝此舉意在何為，但原配的蕭皇後卻一眼看出了聖上的心思。
當年，馬貴妃進宮能受寵也是因為她敢在宮牆邊踢毽子，如今，這個敢和聖上叫板牡丹還如何擺放的姑娘，顯然也會成為聖上下一個玩伴。
許久，蕭皇後未見到聖上露出這樣的神色。馬貴妃在宮裏猖狂的時間太久，蕭皇後覺得是時候將聖上在她那裏的寵愛分些出來了。
見馬貴妃還想開口勸些什麽，蕭皇後趕忙發了聲，讓侍衛們給凝如鬆綁：“聖上說放了這姑娘，你們沒聽見麽？”
天子與皇後都開口了，侍衛們自然沒有堅持的道理。馬貴妃不曉得局勢為何突然轉變，心有不甘，卻終究不敢造次。
劍拔弩張的氣息瞬間緩和下來，雲成和海若平鬆了口氣，楊林也伸手擦了擦頭上的冷汗，一股擔憂從心裏緩緩流走。
四周一片安靜，聖上沒有說話，馬貴妃也不敢開口了。
煬帝定定地看著凝如，許久，才悠悠問道：“你方才說把牡丹放在此處貶低了它的身份，那朕問你，禦花園早已擺放不下這些話，若是你，又將如何處置它們呢？”
凝如有些呆滯，愣在原地反應了半日，確定煬帝真的是和自己說話，這才轉動了幾下眼珠，將思索後的答案呈報了上來。
“禦花園所能栽下的品種已然很多，陛下想賞花，到那裏看便是了，無需在宮牆邊上擺放，畢竟無論樣式還是花色都隻是重複而已，並無新意。
聖上所擁有的牡丹種類法多，賞玩之餘，何不將多出的植株做嫁接呢。小民曾在坊間聽說過牡丹嫁接於椿樹的奇事，若這些植株有一兩棵長到樹上，成就天下奇觀不說，聖上也不用移步到禦花園，隻需坐在樓閣，便能靜看牡丹綻放。如此好事，何不嚐試一番？”
海若平從來不知道凝如對牡丹還有這樣的研究，方才煬帝詢問的時候，他暗自捏了一把汗。好在，凝如還算對答如流，盡管那嫁接的奇事不知真假，但她的回答多少有些條理，沒有明顯的硬傷可挑。
馬貴妃覺得凝如的回答簡直是天方夜譚，但簫皇後卻知道，這樣的奇思妙想顯然是符合聖上心意的。
煬帝從未設想坐在樓閣上賞牡丹的事情，也從未想過牡丹竟然被嫁接在椿樹這樣的高的樹木上。凝如的話讓他耳目一新，方才無人陪他騎馬的怒火也因了這有趣的假定全然消散。
他眼前一亮，忽地發現眼前這個姑娘是個不錯的玩伴，滿意地點了幾回頭，煬帝果然說出了蕭皇後心中期盼已久的安排。
“不錯，這法子有意思。楊林，把這姑娘接到宮裏，暫時安排在仙居院吧。”
隻一句，蕭皇後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