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柶噠? 歸期遙遙不歸路(下)
那一刻,她對凝如的出現幾乎是感恩的。因為長久以來,馬貴妃的獨斷專行已經威脅到她正宮娘娘的權威,若再沒有人能和馬氏對抗,怕是哪一日自己這個皇後也要別她算計了去。
而馬貴妃顯然對聖上的安排十分氣憤。情急之下,她完全忘了貴妃本應有的姿態,徑直從步輦上站起來,跑到聖上麵前,指著凝如大聲喊道:“聖上,這樣一個身份低賤的女子怎麽能隨意安排到仙居院呢?您看她身上的穿著,一看便是幹農活的人,這種人進宮侍寢,實在有損天家顏麵!”
煬帝沒想到馬貴妃的反應會如此激烈,見她杏目含珠,他竟有些不知所措,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蕭皇後又怎麽舍得如此難得的機會因為聖上的漠然而流失呢?
見煬帝不語,蕭皇後微微清了清喉嚨,這才啟聲道:“當年,我出生在二月,江南習俗裏,二月的女子不吉利,所以爹娘把我過繼給叔父為女。叔父貧寒,童年時,我也是做農活過來的。後來,承蒙聖上垂愛,我才得以入宮,並坐上這六宮之主的位子。如此說來,我也是做過農活的人,按馬貴妃的說法,我在這裏,難道也損了天家的顏麵?”
馬貴妃未曾想過蕭皇後會站出來替一個下人說話,吃驚之餘,隻得重新找了個理由反駁道:“那不一樣。皇後娘娘雖過繼給叔父,童年也幹過農活,但終究是士族後代,身份與尋常農戶大不相同。可這姑娘,沒有背景、沒有族譜,出身就是農戶,哪裏進得了這宮門。”
蕭皇後本還信心滿滿,無奈馬貴妃抬出士農工商的分別,她竟不知如何應對。
好在,一旁的楊林對凝如的身份還算了解,見馬貴妃故意用士族後代的門檻刁難凝如,他趕忙向幾位主子行了禮,然後開口回道:“聖上,這位姑娘並非農戶家的女子。
她本名凝如,父親是運河板城族正黃白,哥哥是原工部內常侍黃霈佑。雖然黃家沒落了,黃霈佑出事後,她也隻能在海家幫忙,但士族的出身卻不曾更改。將她迎入宮中,倒也不是沒有臉麵的事。”
楊林語氣謙卑,陳述時也沒有情感上的波動。
煬帝本還糾結的念頭因了楊林的描述瞬間消散,蕭皇後更是覺得胸口暢快了許多。
可是,馬貴妃依舊不肯放棄,聽得楊林說凝如的哥哥是黃霈佑,她的伶牙俐齒自然有了新的說辭。
“什麽,她哥哥是黃霈佑?楊林,她可是叛臣的妹妹啊,你讓聖上將她接到宮中,難道就不怕朝中的人對聖上有所非議麽?”
這一回,楊林被堵得啞口無言。
好在,煬帝及時開口結束了馬貴妃的挑釁:“什麽叛臣不叛臣的,隻要能讓朕高興,誰的妹妹都一樣。”
說著,他揚手示意馬貴妃退下,眼睛則盯著楊林,讓他安排今夜侍寢的事情。
“楊林,今晚就到仙居院吧,讓這個姑娘侍寢便是。”
楊林有些措手不及,海若平和雲成更是緊張起來。
按照先前的計劃,凝如進宮那日,便是聖上大赦天下、重開江淮漕運的日子。現在,若草草成了侍妾,恐怕以後再也沒有理由重提救人的事情了。
無奈,楊林隻好擦了擦手心的汗,裝著膽子將聖上的興致壓了下去:“聖上,凝如姑娘如今雖是海府的下人,但終究是士族後代。以後進了宮,黃氏一脈自然要興盛,若是他們知道姑娘進宮連個儀式也沒有,恐怕有損聖上在士族麵前的威信啊。”
煬帝蹙眉聽完楊林的話,臉上不由得泛起厭惡的神色。
蕭皇後不知道楊林的用意,但見煬帝臉色不對,生怕喜怒無常的煬帝因為楊林的拒絕重新把凝如置於死地,便趕忙開口,和聲勸道:“聖上,楊林所言極是。雖然宮中添加一個嬪妃不算什麽,但在士族眼裏,自家姑娘能進宮卻是普天同慶的大事,若真的草草了事,隻怕日後成了士族人家的口實,反倒對聖上不理啊。”
煬帝覺得蕭皇後說的倒也在理,但為一個尚無位分的姑娘大張旗鼓,實在沒這必要。
他蹙眉看著蕭皇後,輕歎一口氣,這才回道:“皇後擔憂的是。隻是,下旨迎娶一個毫無身份呢的姑娘,實在小題大做了。若此刻宮中有公主或是皇子成婚到還好說,可此刻,宮中並無這類喜事,如何下旨……”
眼底還未說完,雲成當即站出來回道:“那便將這姑娘的婚事與我的婚事一同辦了。”
煬帝沒想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有這樣的想法,好奇看了她一眼,當即反問:“你的婚事?你連駙馬的人選都沒有,何來婚事?”
雲成依舊堅定:“沒有人選,父皇指定一人不就行了?”
煬帝卻頗為為難:“你……是國師定下的靈符。便是朕真的想把你嫁出去,恐怕也沒多少人敢接這趟婚事啊。”
雲成有些委屈,但麵色卻絲毫沒有改變:“父皇盡管下詔,若無人應征,我自行前往道觀修行便是。”
海若平知道雲成這般堅決全是為了凝如,也知道,天底下總會有人覬覦雲成的身份,不顧她個人的喜好,強娶她為妻。盡管他並未對雲成表露過愛慕的心境,但見這個姑娘也同凝如一樣拿姻緣做賭注,心下猛地升起一陣說不出的疼痛。
幾乎是下意識的,海若平上前兩步,向聖上鞠了躬,將他當下的想法徑直說了出來。
“小民海若平不才,願做公主的駙馬,給公主一生喜樂。”
雲成吃驚不已,扭頭看著海若平,心中竟有說不出的感動。海若平看著雲成就快掉出淚的雙眼,心下的不忍不由得更甚。
情不自禁地,海若平抓住了雲成的手,眼神裏寫滿的,仿佛是“我陪著你”的承諾。
煬帝不知道這人是什麽身份,看向楊林,示意他稟報。
楊林開口道:“聖上,此人便是給公主送顏料的海家二公子海若平。這一年來,公主幾乎日日與海公子相處,上次宴請步利設殿下的時候,公主還帶著海公子一同入席呢,不知聖上是否還記得。”
順著楊林的話,煬帝忽地想起了那日赴宴的場景。
的確,那一日,除了海若平,周圍的士族子弟都因為對雲成身份的忌憚避而遠之,唯有同桌而坐的兩人笑得十分開心。
在煬帝心裏,雲成雖然不是他最中意的女兒,但一個公主頂著靈符的身份嫁不出去也實在是天大的笑話。
眼下,有人能把這笑話給抹了,便是身份不尊貴,也無甚所謂。畢竟,沒有什麽比“公主沒人要”這句話,更讓他覺得丟臉。至於身份的事情,隻要一紙聖意,便是最底層的商人也能成為上層士族的一份子。
想到這兒,煬帝不由得一笑:“行吧,既然你們有情有義,那朕便成全你們了。”
說著,他轉頭看向楊林:“楊林,你去準備一下,三日後,公主大婚,凝如進宮。”
楊林應了聲“遵命”,帶著凝如退了下去。
雲成欣喜至極,小心藏著眼角滲出的淚,朝煬帝說了句,“多謝父皇”,攜著海若平俯身叩拜了三下。
一場仁智院門口的對抗就此落下帷幕。隻是,凝如知道:這一條慢慢無歸期的長路,此刻,才剛剛開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