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白發愁看淚眼枯
更換旗幟的時候,宇文化及覺得今日這場行動順利得讓他出乎意料,甚至連煬帝最終的心灰意冷,都像是上天的相助,讓他兵不血刃就完成了大隋王朝的更迭。
宇文承趾將宮人們押上閣樓的時候,煬帝在宇文化及的注視下蓋下了玉璽。看著角落裏橫著的馬貴妃和殷紅的鮮血,便是再遲鈍的市井小民都覺察出事情不妙,更不用說這些在宮闈裏混跡了多年的當事者。
麵對這個感情並不深厚的父親,雲成一直分不清自己的焦心到底是同情多一點還是親情多一點,直到看著煬帝精疲力盡地癱軟在龍椅上,雲成才明白,她心中隱隱的悲痛所為的不僅為了天子,更是為了這個由她的姓氏主宰的王朝。
得知阿娜瑰與死士們起事的時候,雲成還曾掙紮過,但見宇文化及又一次把煬帝逼如絕境,她心中僅存的一點希翼被全線擊潰。
那個馳騁在中原大地上,將南北方紛爭終結在自己鐵騎下的楊姓族群終於在時代的變遷裏蛻化、消弭,剩下的隻有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記憶和蒼老得如市井閑人的楊廣。
短短數十年的皇家尊嚴擋不住兵敗如山倒的頹唐,雲成明白,這一切都是因果循環的必然結果,可她還是忍不住邁開步子,希望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父親依然頹喪的精神。
可在宇文化及眼中,她堅決卻突兀地走向詔書的舉動卻與反抗無異。
一個揚手,攔在眾人麵前的侍衛徑直將雲成往後退了幾步。雲成踉蹌了幾步,身子去依然固執向前。海若平原本還不明白雲成邁步先前的含義,見她執著地盯著龍椅上的煬帝,他忽地明白了血濃於水的含義,也明白了雲成在父親落魄時想要守護他的心情。
常言道,路遙知馬力,當是時,閣樓上的皇族子弟並不在少數,可真正能站出來的人隻有雲成一人。
煬帝心灰意冷之際,見身懷六甲的女兒向自己走來,淒苦頹喪的心竟盈滿感動。
回顧過往,煬帝自然知道自己不是個好父親,但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墜入無底深淵的他對女兒送來的些許溫暖貪戀之際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朝代更迭的大勢裏怎會有溫情可言,縱使宇文化及明白父女情深的道理,縱使雲成這份情感僅僅是對父親的憐憫,他也決不允許任何人在自己麵前流露出對舊王朝的眷戀。
海若平兩步向前,扶著踉蹌的雲成往前行著。
宇文化及喝了一聲“站住!”,雲成卻定定看著他的眼睛,冷靜而堅韌地反問了一句:“宇文大人,你奪了我父親的江山,難道還想奪走他的女兒不成?”
話畢,雲成旁若無人地朝著煬帝微微張開的懷抱走去。
誠如雲成所言,這一刻閣樓上亟待相擁的不是珠光寶氣籠罩下的天子和公主,而是落難的尋常父女。
可宇文化及的心境早已被欲望淹沒,這種溫情帶來的挑釁讓他覺得異常厭惡。
見侍衛依然攔不住,宇文化及走上前親自用身子擋住她的去路。左手則握在腰間的佩劍上,以防禦的姿勢謹防雲成與海若平再度上前一步。
原本,宇文化及隻想震懾雲成,不想,甲板上傳來的一聲喊叫卻讓情形急轉直下。
此時,阿娜瑰早已騎著馬揚長而去,凝如正收拾著殘局,甲板上巡視的年輕侍衛卻忽地發現囚車旁的長明燈熄滅了!
按照規矩,長明燈為值夜守衛的警示燈,燈明無事,燈滅必遭埋伏。方才,兩名侍衛因了凝如奉上的酒水東倒西歪,傾身倒地的時候,囚車旁的長明燈也因此熄滅在凝如腳下。
彼時,凝如一心想著阿娜瑰逃離的事情,加上她本就不是軍中之人,對長明燈的含義不慎明白,所以,便是後來將阿娜瑰送走了,她也未曾想起重燃燈芯的事情。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細小的疏忽,卻讓行船和岸上的局麵被徹底改變。
見岸上有異動,守望的侍衛自然第一時間稟報了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本還穩當的心境因為雲成的步步逼近而混亂,聽得侍衛這聲呼喊,用作防備的舉動竟被恐懼被喚醒,透著寒光的利劍也因此破鞘而出。
雲成料定宇文化及不敢輕舉妄動,貼著宇文化及的身影向前。劍鋒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時,雲成自然沒有時間後退,果斷幹脆的聲響閃過,她的手臂竟被正正剌出一道口子。
刀刃離開的瞬間,臂上被生生剜出了一塊,血從縫間滲出,若隱若現的皮肉間,白色的骨質清晰可見。
震驚掩蓋了最初的疼痛,待雲成反應過來的時候,割肉的劇痛才從臂上洶湧襲來。
一聲大喊,雲成癱軟在海若平的懷裏。
宇文承趾被雲成臂間飛出的肉塊驚到,真在原地臉色略白地愣了愣。可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情況,宇文化及的吆喝便落入他的耳朵。
“去看看怎麽回事!!”
劍鋒落地的時候,宇文化及目光徑直甩向宇文承趾。宇文承趾覺察到父親眼神裏少有的慌張,生怕臨時抽調來的兵團突然倒戈,顧不得雲成的死活,領了命直奔岸上囚車之處,謹防腹背受敵,全軍覆沒。
見兒子闖出去,宇文化及心中盤算的是如何將煬帝更好的把控在手中。豈料,才後退一步,海若平整個人竟不由分說地衝了上來,雙手緊緊握在宇文化及的劍柄上,誓要為雲成出這口氣。
此時的雲成早已疼昏了過去,入畫見駙馬爺衝上前去,趕忙湊到雲成身邊將她牢牢抱住。
宇文化及出身武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海若平自然不是他的對手。情緒上的氣憤和衝動讓他不顧一切地要為雲成出氣,可較量才持續了一會兒,海若平便被宇文化及一個反手打趴在地上。
煬帝見識不妙,起身從宇文化及的背後將其套住,卻也抵不過他在軍營裏練就的蠻力,被他輕輕一揮,當即摔坐在龍椅上,半晌都動彈不得。
宮人們本還以為雲成與海若平的反抗能將行船上的局勢調轉一番,誰知,侍衛尚未出馬,宇文化及一人便將行船上圍攻的局麵牢牢控製住。
這一刻,殺紅眼的宇文化及早就忘記了憐香惜玉的含義,也忘記了方才答應煬帝的“善待皇族”的承諾。對他來說,雲成的反抗雖不激烈,實際卻給他他提了個醒。
對於新王朝來說,任何一個舊王朝成員的存在,最終都將成為複辟或是反叛的借口。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從古至今,改朝換代的麵貌才都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
閣樓上的局麵毫無懸念,宇文化及踩著海若平的雙手,心中想著的是如何果斷地結束雲成及其肚子裏孩子的性命。
木紋交錯的地板上,口含鮮血的海若平見宇文化及再次提刀走向自己的妻兒,心下當即明白了宇文化及徹底鏟除異己的罪惡念頭。
恐懼從內心深處蔓延開來,胸口淌血的疼痛瞬間被掩蓋。他不甘心地撐起身子,拚盡全身力氣抓住宇文化及的一隻靴子,仿佛隻要不鬆手,這個露出殘暴本性的竊權者就永遠都不會得逞,而他心愛的雲成也才不會成為宇文化及新朝誕生的祭品。
隻是,腦海中的幻想終究抵不過現實的殘酷。海若平盡他所能為給雲成留下生的希望,自己的性命卻在宇文化及的手起刀落間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