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刁奶奶撲向魚塘
半夜時分,刁奶奶被一個夢驚醒了。夢中,任葦和妯娌謝雨回來了,卻不見了葉葉。任葦背著一個大包,謝雨拄著拐杖,佝僂著腰,頭發紛亂,把臉全部遮蓋住,一身黑衣,身子單薄得像書本。
刁奶奶上前打招呼,看到任葦滿臉是淚,遭孽啊!可謝雨就是不肯露臉,刁奶奶用手拂去,隻見謝雨青麵獠牙,眼睛深凹。刁奶奶駭得坐了起來,把床另一頭的泥鰍二爺弄醒了。
“老頭子,剛才我夢到老妯娌回家了,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回來的,她的牙有那麽長,她的眼睛全陷進去的,頭發全白了……啊呀啊呀。”刁奶奶一邊聲情並茂地講,擔心遺漏任何一個細節,一邊把雙手合在一起比畫牙齒的長度。
泥鰍二爺看了一眼窗外,四周還是一片黑黝黝的,一腳蹬過去:“你個老婆子,半夜三更說夢話,吵死個人,老子明早還要去沙口賣泥鰍,你讓老子多睡一會兒。”泥鰍二爺馬上鼾聲綿綿,刁奶奶像倍受冷落欺負的小媳婦,又蜷著身子躺下了。
早上起來,刁奶奶給幾隻雞鴨喂了點食,把幾件衣服搓好晾在竹竿上,一個人熱了碗剩飯,昨晚沒吃完的,她知道老頭子上街總是會喝上二兩酒,賣完泥鰍回家要到下午。
她預感任葦一家人這兩天會回家,昨天她站在池塘邊就看到了梧桐樹上空有一團紫氣。鑰匙交給任葦,自己的任務就完成了,兒子說,下半年等老爹的泥鰍賣完後,就接兩個老人去縣城享清福。
看來,這兩天是最後一班崗了,刁奶奶從牆角的小陶罐摸出金戒指戴上,這是兩個姑娘湊錢為她買的,她平時一直舍不得戴,現在老妯娌要回來,戴上它,證明自己在家過得不賴,也讓麻將館的幾個小婆娘對自己尊重點。
九點多鍾,刁奶奶和往常一樣,又往德清家方向走去。昨夜下過小雨,五月溫濕的天氣,令路邊的野花野草瘋也似地生長,路麵像青石板滑滑的,刁奶奶走在門前池塘邊的土埂上,埂上的青草全沾著水珠,她一腳沒站穩,摔了一跤,手中的鑰匙呈拋物線落入池塘。
這把鑰匙,在刁奶奶心裏占有很重的份量,她認為,沒有了鑰匙,任葦三口人就不能歸巢了。兩年多的堅守,她認為這是一份神聖而崇高的事業,她的生命將和鑰匙同在。來不及細想,刁奶奶奮不顧身地一頭撲向濺有細小水花的水麵,霎時,她的整個人影不見了。
水很深,這是一口古老的魚塘,可能比泥鰍二爺的年齡還老,當年,刁蘭花就是看中了這口魚塘而忽略了泥鰍二爺的平庸才嫁過來的。一戶農家有了一口魚塘,飯桌上會生動多了,手頭也會有活錢。
刁奶奶的雙手還沒觸及塘底,連鑰匙的毫毛也沒碰到,就被水的浮力托住,她不會遊泳,本能地掙紮著。她半沉在水裏,眼前全是一片明晃晃,渾濁的水往她嘴裏擠,她被動地一口一口吞下,雙腿踩不到一個實沉的地方,雙手也抓不到任何東西,隻想拚命地喊救命,可每一個字還沒喊出,卻又被吞了一大口水,慢慢地,她肚子裏灌滿了水,沒有了力氣,往下沉去。
此時,池塘邊隻有兩隻老貓顛來跑去,在草叢中尋找死去的泥鰍填肚子,對池塘裏若隱若現的一雙枯槁的手視而不見。不遠處,德清家的麻將桌上戰況正酣,人們都睜大著精明而貪婪的目光,大叫“一簡”、“五萬”、“白板”。
在泥鰍二爺回家之前,刁奶奶的身體浮起來了,她麵朝天空,是一種仰泳的姿式,有一種不願低頭的堅倔,姿式很規範,一輩子沒遊過泳的老人,很快就掌握了初步的技術要領,那枚金戒指在水裏並不耀眼,像獲勝者的一塊小小獎牌。
她的生命定格在七十三歲上,她沒有參加過土地改革,沒有麵對火災挺身而出,也沒有撿到巨款交公的機會,英雄和模範都與她無緣。要是立碑的話,該寫些什麽呢?
碑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墳墓的位置,任紅軍的墳墓左右都有空位,刁奶奶早就要兒子在紅軍墳墓左邊砌了幾塊磁磚,右邊留給謝雨妯娌,這樣,她死後就可以和紅軍並排在一起了,所以,她對死並不恐懼。
出殯那天,道士先生私下對人說,刁奶奶被抬出門的一瞬間,他似乎聽到棺木裏傳來一陣笑聲,聲音不大,很微弱。
昨天,任葦考研順利結束了,她內心很鎮定,成績及格是十拿九穩的事,剩下的收到通知書和繳費讀書的事了,不過,這些都在網上進行,對平時的教學工作不會帶來影響。
昨晚,任葦收到了鄭四鳳發來的幾張相片,她生了一對雙胞胎男孩,照片上兩個小家夥粉嫩粉嫩的,像花朵剛綻放出的蕊,讓人不忍碰觸。四鳳說,一個叫小湖,一個叫小江,湖北的湖,浙江的江。真有趣,任葦羨慕極了,以後自己結婚後,也要向鄭大姐學習,一步到位,她為自己的想法不禁羞紅了臉。
今天,又是放假之日。任葦這次沒有接送學生的任務,終於有幾天時間可以自由打發了,多好,她也閑不住,和平時一樣,早早來到辦公室。她要為許美雲的小說把把關,許美雲現在會用電腦打字了,比以前的寫作速度提高了不少,她已寫了四萬多字,內容正在寫外公去世,外婆是怎麽把幾個子女拉扯大的章節,任葦認真看著,對其中的語法和修辭稍作處事。樓下,學生們嘰嘰喳喳,拖著行李箱,在尋找屬於自己線路的校車,這絲毫分散不了任葦的注意力。
恍惚之中,有人在敲門。
任葦定眼一看,門口立著胡敏之。胡敏之往裏探了探,確定沒有他人時,徑直走進辦公室,摟著任葦的肩,真切地說:“葦姐,好久沒見,想死你了。”
敏之像一枚芒果,帶給任葦甜美和舒適,做生活老師的那段時光,是敏之給了她姐妹般的關懷和支撐。有時,胡敏之甚至替代了田真真在她心目中的位置,近來,她明顯感受到了田真真的若即若離和居高臨下。
“敏之,你今天的穿著太時尚了,如果我不仔細辨認,根本認不出你。”任葦盯著敏之的黑色連衣裙看了好幾眼,衣裙的胸口,綴有一朵暗紅色的小花,畫龍點睛,敏之的長發隨意散開,像瀑布在流瀉。
青春無敵,她如同畫中走來。
“也沒什麽吧,姐,放假我們可以不穿校服,隻不過今天我可以自由發揮罷了。”胡敏之伸出被塗過的十指,“這是昨晚,李圓圓幫我塗的,漂亮嗎?她可在行了,她說,大學畢業後,想開一家豪華版的美容店,把全國知名的歌星影星邀過來消費,她做老板娘,趙家屹做她的帳房先生。還有那個朱藝,她說,高三開學後準備轉到體育班,以後到大學裏專門練習排球,她對排球太癡迷了,朱婷、張常寧、袁心玥等都是她的偶象。她的理想是大學畢業後,當個中學體育老師,教學生打排球。”
任葦笑出了聲,是發自內心的笑,這幫小女孩,想法真是大膽離奇絢麗。“敏之,你今天來我這兒,是專門來向我匯報你們的理想,是嗎?”
“姐,當然不是了,還有,龔老師懷孕了,每次上樓都氣喘籲籲,我們都看得出,童老師現在對她像對待公主。”胡敏之撲閃著眼睫毛,壓低聲音很神秘的樣子。任葦唬著臉說,你再議論龔老師,我要童老師揍死你。
敏之哈哈一笑,接著說:“今天,我主要是來接你去我外婆家的。”敏之情緒忽然低落下來,“我外婆生病有好幾天了,她主要是沒有胃口,對任何食物興趣都不大。昨晚,我和她打了電話,她說想吃饅頭,就是上次你給我的那種,我向她了打包票,答應今天把你請過去,親自給她做。外婆高興極了,早上就來電話問我,我們何時到她家。”
“如果我不去呢?”任葦有意拉下臉。
“對不起,姐,我先斬後奏了,應該昨天征得你同意後才回答我外婆的。但是,我知道你是那麽地善解人意,我也打聽了,你這次沒有接送學生的任務,如果你不去,我會叫人把你綁架而去。”敏之故意擼起袖子。
任葦愛憐地點著胡敏之的鼻子:“為了滿足一位老人家的心願,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去的。當然,你不要臭美,我不是看你的麵子。”
“姐,你的後麵一句話,是否顯得多餘?太打擊人了吧!”胡敏之會心一笑,攬著任葦的肩,向樓下走去。
胡醫生的車早已停在校門口,敏之昨晚就聯係他了,要他今天專程負責接送。
車剛一開動,任葦就接到了田真真的電話:“任葦,我昨天發了工資,已打四千元你卡上了,還欠你的四千元,那四千最近沒有還的,反正你現在在教書,工資應該夠用。”
任葦一邊調整坐姿一邊說:“好的,你不用放在心上,還不還無所謂,反正我不等錢用。”
電話那頭立馬大了起來:“你什麽意思?怎麽還不還無所謂?好像有誰要賴你的帳似的,幾個小錢,有什麽了不起的,我現在的工資主要是給姚小帆平時買些禮物,進行感情投資。告訴你,有舍才有得,我現在的一身名牌和鑽石項鏈就是這樣得來的,還有以後的富裕的生活馬上就唾手可得,你懂不懂啊?”
“嗯-嗯-嗯。”任葦不知說什麽是好。
車行駛在十字路口,紅燈突然亮起,胡醫生的一個急刹車,發出一陣響聲。田真真聽了心生疑竇,問:“任葦,你在哪兒接電話?”
“在胡醫生的車上,是胡醫生在開車,我和胡敏之準備去她外婆家。她說外婆想吃饅頭,我去幫幫忙。”任葦如實相告。
電話那頭的聲音立馬變得柔和,柔和得像浸在蜜湯裏,胡醫生聽得清清楚楚:“任葦,辛苦你了,麻煩你向外婆問聲好,你的錢過幾天我給你打過來,你也不容易,拜拜,祝你玩得開心。”
田真真的話語,就像加了很多糖的臭雞蛋味道,雖然甜,還是令人惡心,胡醫生不由皺了皺眉頭,這個女孩太不簡單了。他想,有必要抽個空和姚小帆談一談,畢竟,自己是媒人,要對姚家負全權責任,現在一切都來得及。
綠燈亮了,胡醫生一踩油門,小車如同身披鎧甲的騎士向小唐鎮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