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節
了出來。
“此趟還多虧了柳爺。”他歎息道,“您要去探探大爺嗎?”
柳行雁腳步微微頓了下。
他原想說“不必”、原想說“城中尚有要務”、原想說“他還睡著,就不多叨擾了”,可再多的考慮與解釋,到口卻全化作了一聲:“好。”
他有些吃驚於自己的反應,卻也沒有反口的意思。索性讓黎管事自去忙,足下則調轉腳步,熟門熟路地行到了主屋前。
相較前院的喧擾,此地明顯安靜了許多。兩名仆役精神十足地守在門前;見他來此,先無聲行了個軍禮,繼而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讓柳行雁暢通無阻地徑直入了屋。
──許是真累著了,直到他行至床前,榻上歇著的人都未有醒轉的跡象。秀逸如遠山的眉微微蹙著;清俊的麵龐蒼白如紙;就連平素被氣血滋養得豐潤嫣紅的唇,亦轉為了略顯虧虛的淡淡粉色。
明知對方並無大礙,所需的亦不過一陣安寢,柳行雁卻仍讓入眼的畫麵震得渾身發涼;胸口更是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泛起,猛烈地生出了將人抱攬入懷的衝動。
──仿佛,隻有這般做了,才能確認眼前的人是真真實實地存在著的;而不是一段臆想、一方夢境。
柳行雁忍住了不曾行動;腦海中卻不知怎地憶起了一個月前,那個將他由睡夢中喚醒、促使他與少年重逢的夢境。
曾經沒來由的痛楚與眼前的心揪合而為一,像是警醒也像是寬慰,告訴他眼前的少年,的的確確就是“他”所等待、所守候的。
柳行雁不由有些怔忪。
他在主子身邊待了那麽多年,交付了全部的忠誠與戀慕;即使從未奢想過得償所願、即使因上官鎏之故不得不遠離宮闕,他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對主子以外的人如此掛心的一日。
還在主子身邊的時候,但凡生出一點心思到旁人身上,都會被他本能地掐去掩蓋。他一直以為這是他心係主子緣故;如今遠離京畿、遠離“主子”,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個兒在意主子是真;但這份在意,卻不像他曾經以為的那般、僅僅出於忠誠和戀慕。
他從小被教導要效忠主子;從小被要求要時刻關注、守護主子。他天天跟著主子、看著主子,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全是主子,直到所有在意都已被刻成了本能;直到他再感覺不到名為“職司”的枷鎖。連自己,都深信了這份“在意”的理所當然。
他曾對楊言輝說秋姨娘身若漂萍,所以將陳三郎視作了救命稻草。如今細想半生,他會如此執著於主子,又何嚐不是同樣的道理?
離宮以前,主子便是他的人生全部,是他存活於世的意義,更是他唯一的歸屬、他唯一的棲身之處。他前半輩子全為主子而活,所以那份旨意下來的時候,他才會如此失措憤怒,還因此遷怒到了楊言輝身上。
因為,對一個月前的他來說,“主子”就是他的根;沒了主子,他便如無根的浮萍,又如何能不惶恐、不迷惘?
但他現在不這麽想了。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是少年滿心滿眼全是自己、毫不掩飾敬佩之情的時候?是少年殷勤備至、百般關切的時候?是他全心查案、再無餘裕怨天尤人的時候?又或者,是他意識到少年的種種不凡、逐漸沉迷於彼此默契合作的時候?
也或許,是因為那一夜。
那一夜,他一時失控的擁抱,和少年麵上久久難消的霞色,讓他意識到了某種可能。
──楊言輝心悅於他。
這麽一想,少年的殷勤周到、小意關切,便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釋。
換作以前的他,知曉少年“別有用心”,即便對方從未踰矩,心中也難免生出幾分膈應。可那一夜,他不僅沒有半點反感,更隱隱萌生了一絲喜悅……和一分無從錯認的悸動。
他沒有掐斷這個苗頭,卻也不曾同對方坦言。他隻是當作什麽也不知道,順其自然地繼續與少年相處、合作;直到這場突如其來的亂子、直到他再也沒能忽視心底的在乎。
柳行雁不確定自己是動了情,還是隻將少年歸入羽翼之下、當成了親人──雖然他沒有──看待。但無論答案為何,可以確定的是:他不願、也不舍少年受到任何傷害。
思及此,他心神一顫,終忍不住微微傾身、探手握住了少年平放在身側的掌。
楊言輝臉色雖白,那隻手卻是實實在在帶著溫度的。少年五指修長、骨肉勻停,掌心幹爽而溫暖,讓柳行雁單單握著,便莫名生出了一分契合之感。
但他顯然沒可能一直握下去。
想到城裏的那通爛攤子,想到陛下派人接手前都得由他親自鎮著,即使密折早已送出,柳行雁仍不免生出了幾分煩躁厭惡之感。
又自深深望了眼榻上的少年後,前暗衛才鬆手轉身,出門處理“正事”去了。
七
暮春三月,經過小半個月的紛紛擾擾,兩位觀風史終於等來了接手爛攤子的欽差。
柳行雁至今還對這些日子的遭遇心有餘悸。
作為一個暗衛,他不論武功、隱匿技巧、審訊手段都是頂尖的,搜集、分析情報的能耐也十分出色。尤其他於帝王身側隨侍多年,看得多、聽得也多,不光培養出了相當的政治敏銳度,對官場上的種種手段也都十分熟悉。有這諸般條件,他轉任“代天巡狩、監察四方”的觀風史一職,自然再勝任不過。
但揭弊是一回事;如何收場又是一回事。
以往他是天子之劍,隻需按主子的吩咐行事就好;事了後該如何收場,自有主子這個執劍的人煩惱。可今時不同往日。他滿心想著“務要一舉成擒、不使一人走脫”,便熟門熟路地調了兵、圍了城;卻直到案犯盡數受縛,看著少了主心骨、人也空了大半的揚州府衙,他才恍然驚覺:在接手的欽差到來以前,他不光得留在揚州鎮場,恐怕還得權知一陣揚州府事、好生收拾自己“雷霆一擊”留下的爛攤子。
柳行雁的確頗有能耐,但此能耐非彼能耐。讓他刺探機密、審訊殺人都行;換作治理內政、打點民生庶務,便力有未逮了。
好在頂著“觀風史”之名、有權接手此事的不隻有他。
也不知道楊言輝是怎麽長的,明明未及弱冠、又出身武勳世家,在內政庶務上卻是一把好手。他先用了兩個時辰召見典吏厘清現況,隨即指派人選頂替空缺、在最短時間內讓府衙恢複運作。雖說他年少麵嫩,分派人時還是拉了柳行雁在旁鎮場;可對後者而言,賣個臉麵總好過對著成山的公文簿冊焦頭爛額,自是說有多配合就有多配合。
政務的事有人接手,柳行雁便也將心思放到了自己更擅長的事物上。
比如整頓江南一帶的情報網絡;也比如親自審問涉案人等。
陸逢、溫兆平都是有相當品級的官員,既已被生擒,就得按律押往京城、交付三司,而非由他這個“欽差”輕言處置。至於陳昌富,其雖無官身,卻畢竟事涉謀反、情節重大,同樣免不了往京城一行。柳行雁不願橫生枝節,便沒怎麽往三人身上用刑,隻問了幾句走了過場;但其餘從犯可就沒這份“優待”了。
──尤其是那領人襲擊莊子的刀疤男。
刀疤男渾名陳刀,原是陳昌富的遠房侄兒,因手頭有些功夫、行事又狠辣利落,故被陳昌富“委以重任”,幹下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陳刀是個狠人,尋常酷刑對他無甚作用,卻同樣敵不過柳行雁師門秘傳的審訊手法。前暗衛審了一宿,很快就厘清了靳雲飛一案尚餘的幾個謎團。
秋姨娘會接下賬冊誣陷靳雲飛,是因陳刀以“陳三郎”的性命相脅。她與“表哥”確有首尾,又被對方的花言巧語所騙,整顆心都掛在了“陳三郎”身上,這才因陳刀的要挾鑄下大錯,也因而賠上了自個兒的性命。
據陳刀所言,將秋姨娘推入河裏滅口的不是別人,正是化名“陳三郎”的佘管事。
至於春草,陳刀之所以沒驟下殺手,確實是不想橫生枝節的緣故。他先用藥讓春草昏睡兩天、確保一切進行順利,才將人交給了手下滅口。他不曾預料到的是:接手的那名手下還未親手殺過人,怎麽也下不了刀,這才費勁找了個破廟點火,不想春草卻在最後關頭逃了出來。
事情辦砸了,那手下怕被追究,便假稱人已經死了。因春草的確沒再出現過,陳刀也不疑有他,這才讓前者得以留得一命,安安穩穩地在山裏住了下來。
最後是靳雲飛。
他並非自盡,而是被陳刀藥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