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暫別
晨時的真煌城,一日既往的熱鬧非凡。
隻是今日的喧鬧,卻又與以往不盡相同。
以往的嘈雜,是有來往行商客在大聲吆喝,是有鄰裏大娘在高聲嚷嚷,是有孩童在嬉戲打鬧;可今日的嘈雜,是一陣陣密集而急促的腳步聲,是一個個刻意壓低了嗓音的交頭接耳,是一聲聲翻箱倒櫃的悉悉索索。
隻因昨夜。
有一道極光上天庭。
隻因昨夜。
有一聲轟雷下人間。
隻因昨夜。
有五分之一個真煌城,沒了。
是整個西北城區,那片在天行山東西通商之路斷絕時就已經沒有什麽大作用、但好歹也占地有好幾十畝、塞了不少家當寶貝的倉庫區,還有那道高有七丈、寬兩丈半、真煌引以為傲的雄偉城牆,都沒了。
無人不色變。
無人不惶恐。
而當蜷縮在被窩裏渾身發顫的他們終於等到今日驕陽起,見到了幾分光明,總算鼓起幾分勇氣走上街去時——又是無一人不被眼見之景所震顫到心驚。
便有今日喧鬧,是人頭攢動的真煌百姓們遠遠地站在街旁,探著腦袋,麵有懼色地張望著那一片焦土;是披堅持銳的真煌甲士們鐵青著臉,來回奔波,又要清理著焦土、核查傷亡人數,又要驅散著好事人群、不想讓他們看出幾分端倪來。
但眾口難堵,還是有不少交頭接耳、小聲攀談此起彼伏。
便是有人在猜,說這昨晚恐怖異象是老天爺發了火,是有大事將生的預兆;又有人駁斥他,說這太迷信,這分明不是天災,而是場;便又有人問他,那你倒是給說說,這是什麽啊?
那人想了想,也是想不大出個所以然來,隻能說昨日真煌秦家有在比武招親,指不定這事和他們家有關。
結果,他引來了眾人一陣嗤笑,即是在笑他胡扯瞎猜,又是在笑那秦家,笑那不過剛剛躋身七雄之位的秦家哪能有這般能耐。
那人自然不服,便是紅著臉憋了好一會兒,道出了一句‘可這秦家不是沒出聲嘛!’來。
本是一句惱羞之下,莫名其妙的無理話。
卻是讓聞者無一人不沉默,無一人不答話了。
是啊,秦家沒出聲。
可回頭想想,從昨晚到現在,不發聲的何止秦家——整個真煌的奇門,根本就沒有一人跳出來說過一句話!
作為天下五座奇門城市之一的真煌城,今日街上卻是見不到哪怕一名奇門中人……所有城中的奇門世家,是不約而同地緊閉大門,收聲息音,就宛若根本不在那一般,將自己給徹徹底底地隱藏在了大宅之中。
人們沉默了。
沉默的他們,意識到了些什麽。
意識到了,那道刺上蒼穹的極光,可能還真不是天災。
……
……
院外,風吹草動,人心惶惶。
院內,明鏡止水,一片泰寧。
是無論外麵的世界再怎麽煩擾紛雜,她都已經不太在乎了。
佩刀的她,黑袍的她,錦衣的她,都不太在乎了。
因為她的身前,停著一輛粗糙的平板手推車。
粗糙的平板手推車上,蓋著一張素白的布單。
素白的布單靜靜落下,勾勒出了一人的輪廓。
那人的身形魁梧健碩,不像是會因為年壽過高而離世之人。
他年壽不高。
他才二十七。
他正值壯年。
而他之所以會躺在這素白布單之下,是因為曾有一滴銳若鋒芒的朱血,穿過了他的胸膛,穿過了他的眉心。
是因為有一滴朱血。
……對了。
他叫張閃,是南江雍華國的錦衣衛。
而站在他身旁的她,名喚——
“李詩。”
有一聲溫醇的男聲自身後而來,如細泉般浸入了她的耳畔。
她識得這個聲音。
識得這個聲音的她,立即轉過了身來。
先是抬眉愕然,再是抱拳垂首,驚喜一句。
“大人!您果然沒事。”
來得是王滿修。
穿著不白的白衣。
便見他望著她,先是輕輕地‘嗯-’了一聲,接著微抿唇畔,側首看向了那張素白的布單,邁步緩緩地走至了其旁,彎腰半跪下了身去。
李詩見狀連忙上前,小聲道“大人,您不必如此……”
“無妨。”
王滿修微微側首,看著眼角留著紅痕的她,閉目搖了搖頭“無妨的。”
李詩微微一怔,後退了半步,側身頷了頷首。
她約莫是不大想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淚痕吧。
王滿修回過身去,看著那襲素白布單,再是抬手,沒有掀開布單,而是輕輕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昨夜,在那滴朱血穿透他眉心之時,他連話音都還未落。
但那未落的話音,還是將他最後的言語所傳達到了。
“張閃兄,我答應你。”
便見王滿修垂首閉目,平靜開口“我王滿修,會在十年內,讓這整個西域俯首於雍華。”
話音落下後。
淡然起身來。
就像是那個人在那萬丈山頂上說出‘人人長生’時一般。
然後,回身,自腰間解下了那柄湛藍色的靈玉匕首,遞到了李詩的麵前。
李詩微微一愣,瞧了眼匕首,疑惑地抬眸望來。
“這塊靈玉裏有我的內息。”
他看著她,淡淡一笑,說道“你回雍華國去,把匕首交給上將軍,再把我們這一路的故事告訴他,他便會明白了。”
李詩眨了眨眼,以雙手接過了匕首,輕聲問道“大人……不一起回去嗎?”
白衣搖了搖頭,道“不,事未競。”
李詩微挑眉梢,問道“大人指的是……”
“扶流未死,燕姑娘也還未是安全。”
王滿修微側過身,抬眸往西南眺去,沉聲道“我接下來要去西南回廊,去砥礪精進奇門……唯有如此,小生方能在明年元旦前救下燕姑娘來。”
李詩聞言一怔,驚道“回、回廊?!大人,微職聽衛所裏的前輩說,這回廊可是個好生凶險之地啊!您……是要獨自前往嗎?”
“哈哈,怎會。”王滿修淡笑著搖了搖頭,望鴆宅花窗裏瞧了一眼,道“殷少與泠月姑娘會與我同行的……放心吧,李詩,我不會有事的。”
李詩猶豫得頷了頷首。
她垂眸瞧了眼自己手裏的匕首,又瞧了眼王滿修空蕩蕩的腰間,便是微微思索片刻,立即將匕首收於懷中,再騰出雙手,解下腰後的環首刀,雙手將其呈於白衣的身前。
“大人!”
便見李詩捧劍垂首,低聲道來“還請不介意的話,用它來防身。”
王滿修略感意外地眨了眨眼。
他看了眼李詩,又看了眼她手中的環首刀。
是黑鞘、紅柄、銅環,形似素劍的直刀。
雖不說是藏有天地靈運的神兵利器,但也絕對是經曆過反複折疊鍛打和淬火後的百煉鋼刀。
夠銳。
“謝謝。”
王滿修笑了笑,沒有推辭,抬手接過了這柄象征著雍華國錦衣衛的環首刀,自然地佩在了腰後。
便見李詩起身,瞧了眼宅院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瞧了眼正要當空的朝陽,啟唇道“大人,是何時動身?”
王滿修想了想,答道“時間不等人啊。”
時間不等人。
是越快越好。
李詩點了點頭。
她望著那素白的布單,沉默了片刻。
然後,忽地麵朝白衣立正,再是單膝跪地,雙手抱拳。
“錦衣衛,敬別大人!”
一聲洪亮音,衝上白雲霄。
就如在那西虎山上,戴著鬥笠、黑袍掩身的她,第一次拜見大人時一般。
隻不過那一次。
還有個魁梧的身形立在她的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