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玉瓶兒和湯婆子
李氏難得有這樣生氣的時候,一聲高過一聲。
郭老太太道:“郭能是個可靠的,這我知道。”她又急忙道,“碧玉年紀小,不懂事是有的,別的心思卻是沒有的。”
“若說孩子不懂,大伯和嫂嫂也不懂?難道事前都不曾交代一聲?東西送到了總要進郭府的門,府裏的宅務還是媳婦在打理,就這樣故意避開媳婦是什麽道理!”
李氏說的振振有詞,郭老太太無話可說。
“母親是不知道,怕是明天整個上京世家、官宦圈子都得傳遍了!”
李氏冷哼了一聲,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對著一臉不明所以的郭老太太道:“數百車從東院側門進,將一條街都堵了!嗬嗬,圍觀的人從宣平坊這頭一直站到延興門!說什麽的都有!”
“說媳婦故意不給開正門的,說長房和二房起了嫌隙的,說大伯一家怕郭侍郎看了財物眼紅的……母親!”
郭老太太被她這一聲高到尖銳的叫聲嚇得一哆嗦,就見李氏直勾勾的盯著她:“當年我嫁到郭家,難道不也是十裏紅妝?夫君多年為官,官聲清正,多少人送到嘴邊兒上夫君都嚴詞拒絕,難道圖大伯這些許財物?”
郭老太太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隻得有些心虛的解釋道:“許是大郎那邊事情多,忘記囑咐郭能了。等他和費氏到了,我重重的訓斥他們!碧玉那邊,回頭你還是得去看看,孩子不懂事,這麽多東西哪是她能弄好的?最後弄到一團亂,萬一下麵再有手腳不幹淨的,還不知道得缺多少東西!還是你這個嬸母幫忙打理最妥貼。”
李氏這才緩了口氣,道:“年底事情多,媳婦其實是真的不愛摻合這件事兒。母親既然這樣說了,我就且相信大伯一家不是對媳婦有意見,畢竟家和萬事興。”
“正是這個理兒。”
“唉,若不是媳婦擔心碧玉,別人再多閑言碎語媳婦也不怕。”
郭老太太一聽李氏提起碧玉,還一副話裏有話的意思,臉上還皺著眉頭,欲言又止,忍不住道:“碧玉怎麽了?”
“母親,您看看美玉,每天琴棋書畫的學,來往的都是什麽人?是公侯、世家、宦門的小娘子,最不濟,也是書香門第的閨秀。碧玉呢,小小年紀,也不學這些,反倒沾染了一身銅臭氣,隻愛和商號管事的打交道,對,還有個武師……這都是什麽人?”
李氏將身體前傾了過去:“她這個樣子,哪個名門家的小娘子願意同她一處?娘,您不懂,碧玉再這樣,可就和她娘親一樣了!”
郭碧玉的娘親費氏,是郭老太太一直耿耿於懷的一件事。
早先郭皋到了娶妻的年齡,那會兒郭儀在饒州求學,郭皋便在饒州買了鋪麵。
費氏的父親恰是饒州坊市的一個薄有聲名的商人頭目,妻子早亡,隻有一個女兒費氏大娘,也常出來幫父親打理生意,無意間看到了郭皋,就看對了眼!
費氏的父親提了幾次,想要招贅郭皋。隻要郭皋願意,郭儀以後的學資都由他出——郭家兩個兒子,旁人都說這是極劃算的大好事,費家隻一個大娘,肯定都是要留給她的,費家的產業可是極豐厚的!
就連郭儀當時都沒出聲反對,因為這個,還被郭老太太打了一頓!
郭老太太不同意,原本她連商戶家的女兒都不願意,更不要說入贅了!
可不同意有什麽辦法,拖來拖去,郭皋年齡越來越大,拖到了郭儀去了上京趕考,費老爺子又托人來說合。
這次倒沒有提起再招贅了,隻是說,郭家二郎去了上京,萬一考中了被貴人們榜下捉婿,身為兄長的郭皋還沒個婚事,豈不尷尬?
當時真是沒有辦法,郭老太太也認清了現實。郭皋是行商之人,偏偏那時候郭家的生意又沒做到後來那麽大,別說高門大戶,就連書香門第都夠不上!
到頭來,娶進門的還是商戶之女,也就是費氏。
李氏看郭老太太陷入了沉思,緩聲道:“當真不是媳婦不敬嫂嫂,當年夫君受到大伯和嫂嫂照顧頗多,媳婦和夫君的心思,這恩不能報到大伯身上——說實在的,大伯現在也不需要了,所以我們才更要多為碧玉著想,不能讓碧玉和嫂嫂一樣啊!”
郭老太太還有些繞不過來,李氏心裏有些急,隻得說開了道:“碧玉過了年可就十一了,再過幾年,就要說人家了。母親您想,若是碧玉還跟這些商號管事、外麵的賤奴成天打交道,能說成什麽好人家?”
她頓了頓,又道:“碧玉是咱們郭家的女兒,有夫君的名頭在,好好養著,嫁到公侯府第不敢說,可嫁到正經官宦人家那是沒問題的……除非您還想讓碧玉找個做買賣的……”
“不行!”郭老夫人終於明白過來,她急切的道:“還是你說的對,連我這老太婆都知道,士農工商,商在末流,不能再讓碧玉嫁到商戶人家啊!”
她下定了決心,看著李氏道:“我看你管教美玉就做的很好。”
她想著,就算是費氏跟著大郎來了上京,也不能把碧玉交到她手裏——那不又養成了一個費氏嗎?
郭老太太正要開口,就聽外麵常媽媽高聲道:“大娘子,怎麽這個點兒過來了?”
郭碧玉想,得虧我過來了,不然就要被祖母糊裏糊塗的賣給二嬸母了!
這會兒常媽媽看到了黃鸝手裏的布匹,忍不住道:“喲,這顏色真好。”
郭碧玉甜甜一笑,大聲道:“我一個上午就把東院都拾掇好啦,我之前就一直惦記著這兩卷布呢,箱籠一到我就拿了出來,給祖母送來做兩件襖子!”
“大娘子當真是又孝順又能幹,快進去吧,你二嬸母也在呢!”
“黃鸝,你不是要去找韭芽兒說話麽?你把東西給常媽媽就行。”她往裏麵邁步道:“常媽媽,你可得跟我一起進去,祖母的心思你最清楚了,到時候咱們一起琢磨琢磨做什麽式樣的好。”
“哎。”常媽媽急忙接了過來,跟在郭碧玉後麵。
“奶奶!”
郭碧玉一進來就跑到郭老太太懷裏膩了一會兒,才回頭正身施禮道:“見過二嬸母!”
郭美玉可沒有這樣的時候,李氏看到郭碧玉,隻覺得這副撒嬌作癡的樣子竟然還對了老太太的胃口,果然是一家人。
“在外麵正聽見說二妹妹呢!”郭碧玉笑道,“我也喜歡二妹妹這樣的,嬌嬌柔柔、能詩會畫的,跟個玉瓶兒似的,不像我,我呀,就是那種黃銅湯婆子!”
李氏心道:“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了,長房這位大娘子那個不吃虧的性子,還能這麽貶低自己個兒?”
她卻不知道,以前郭老太太過苦日子的時候,最怕寒冬臘月,那個冷法扛不住,最愛的就是湯婆子。
可窮的時候別說湯婆子,連熱水都得省著點兒用!
在她眼裏,十個玉瓶兒也頂不上一個湯婆子!
十歲以前,郭碧玉在江南和郭老太太住在一起,天天聽郭老太太憶苦思甜,耳朵都要聽出繭兒了,後來她上輩子也終於經曆了大冬天沒有炭燒的日子,對著冰涼的湯婆子,還罵罵咧咧的掉過幾滴辛酸淚來著。
常媽媽跟在郭碧玉後頭,笑著道:“老奴插句嘴,大娘子和二娘子各有各的好!二娘子的詩老奴是不懂,畫兒看過啊,甭提多麽好了,看著就讓人舒心!”
她轉身將布匹放在旁邊案上:“大娘子呢,真是能幹,一個上午就把院子拾掇好了!”
郭碧玉坐在郭老太太身邊兒,笑嘻嘻的道:“又不是要我自己個兒搬東西,我隻要發號施令,使喚人就行啦。”她看向郭老太太道,“爹爹將生意做成這麽大,我可沒見過他坐在店鋪門口吆喝賣貨啊!”
郭老太太一下子就驕傲的笑起來:“傻丫頭,你爹爹多厲害啊!下麵那麽多大小管事,都一個個被他管的服服帖帖的!你像你爹爹,知道怎麽用人。”
李氏坐在那,徹底驚呆了。
這是怎麽回事?
剛才老太太不是已經被她說動了嗎?怎麽轉眼間就……這股濃濃的自豪感是怎麽回事?
“二妹妹的畫我都還沒見過呢,想必是很好很好的!奶奶?”
郭老太太自然要點頭的:“畫的像真的一樣!”
郭碧玉心裏差點笑出來。
這對於祖母來說,自然是真誠的、而且是她認為最好的誇獎了,可是她卻不知道學畫的人,最重意境;畫的像真的一樣,那可畫匠!
她沒看李氏有些難看的臉色,又道:“二妹妹真厲害,不像我,就惦記著吃!奶奶,你後院的蘿卜可甜麽?”
“壞東西,眼睛裏就盯著奶奶的後院!回頭讓常媽媽挑一個好的給你留著,別生吃,等你想吃了讓人燒了湯,又清香,又潤肺。”
郭老太太是個耳根軟的人。
她先前聽著李氏說,十分有道理,而今念頭又轉了過來,她過苦日子真是過怕了,真的要是一家人再受了窮,那些詩啊畫啊又頂什麽用?還不如一個蘿卜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