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木雕

  太陽從屋脊處露了個頭,地皮被燎了一層金光。


  寶寧和裴原坐在屋中吃早飯。


  劉嬤嬤備的膳, 她許是受過囑托, 盡心盡力地下功夫, 知道寶寧喜歡吃河鮮, 裴原愛吃肉,不過早飯而已, 還是弄了滿滿一大桌子, 很豐盛。


  寶寧看著裴原埋頭扒飯,他舀一勺肉湯澆在白飯上, 筷子戳幾下,連帶著肉塊一起往嘴裏扒。


  “好吃嗎?”寶寧輕聲問他。


  裴原頓了下:“一般般,比起你做的差遠了。”


  他這樣說,寶寧心裏高興不少:“院裏沒有小廚房, 主廚房離得太遠, 我不方便去,等以後有機會了, 我再給你做。”


  連著七八日, 裴原都是天蒙蒙亮就走, 夜深了才回,他們一整日說不上兩句話, 來了邱府這麽久, 還是頭一次,兩人可以不急不緩一起吃頓早飯。


  寶寧卻有些不知道和他說些什麽了。


  她本就是個不太會說話的人,原先裴原主動, 她可以配合,現在他忙起來,兩人之間或多或少有些疏落,不如以往親近。


  “我最近有點事,冷落了你。”裴原好似看出她眼底的疑慮,放下筷子,去抓她的手,“等過了這陣子,我帶你回娘家一趟,見見你姨娘,好不好?”


  寶寧笑了下。


  “我今晚盡量早點回來。”裴原給她剝蝦,他手法好,蝦尾巴都是完好的,蘸了醬料喂到她嘴裏。


  看著寶寧咽下去,裴原站起身:“我走了。”


  “這麽快啊。”寶寧有些失望,她起身去送,看到院外頭,已經有人來接,忽然想起什麽,喚了聲:“裴原……”


  裴原向後揮了揮手,與那人匯合,轉了個彎不見了。


  劉嬤嬤上前,低聲問:“小夫人,廚房燉的補湯,還送不送去了?”


  寶寧搖頭:“不用了。”她站在門口,又看了眼裴原離開的方向,走回屋子。


  其實這樣的狀況寶寧早就想到。


  裴原不可能一輩子,寸步不離就陪在她身邊,陪著她鼓搗那些沒什麽意義的、隻有姑娘家喜歡的瑣碎東西。他是個男人,有自己的追求和事業,有一些想法,他們生來就是背道而馳的。


  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明明前幾日,他們還會膩在一起,說些家常話,現在連吃飯都隻是匆匆幾口。


  寶寧知道,這是一個她必須去平衡,又很難去平衡的問題。


  她現在更擔心的是裴原的身體。他對這方麵好像心裏一點數都沒有,不毒發的時候,他不疼不癢的,像是沒事人,但按裴原現在這樣的狀態,什麽時候突然毒發,誰又算得準呢?況且,他的腿也不適合長時間的走動。


  另外,還有掩藏在心底更深處的,寶寧很想忽略掉的情緒。


  裴原現在已經沒有那麽需要她了,他們不再是最開始那樣相濡以沫、唇齒相依。寶寧懂得男人的劣根性,就像她的父親榮國公一樣,她不敢確定裴原以後會不會也變成那樣,如果他真的想抬妾室來,她要怎麽拒絕,她拒絕得了嗎?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寶寧想,她不會再留在裴原身邊。


  阿黃低低的叫聲打斷寶寧的思路,寶寧低頭,對上它濕漉漉的眼睛。


  “吃飽了嗎?”寶寧彎唇笑,俯身將它抱在懷裏,鼻尖貼貼它的額頭。


  劉嬤嬤道:“吃好了,今早上阿黃吃的肉糜粥,裏頭還加了熟雞肝和一個雞蛋,吃了一大碗呢!”


  “吃得這麽好啊。”寶寧揉揉阿黃的腦袋,“高不高興?”


  阿黃叫了兩聲。


  寶寧沒再說話。


  她來了這裏後,情緒一直不高,許是就像裴原說的那樣,臨走前磕了太多瓜子,有些上火,離了她的寶貝院子,做什麽都提不起勁兒來了。


  況且也沒什麽要她做的,邱明山生怕怠慢了他們,每日都有人來灑掃送飯,她除了吃就是睡。


  劉嬤嬤站在一旁,還想和寶寧說說話的,裴原囑咐過她,讓她陪寶寧解悶,但是寶寧明顯不願開口,便就罷了。


  寶寧抱著阿黃在小院裏轉了一圈,看了一會石榴花,仍覺得懨懨。


  直到路過柴房時看到堆得高高的木柴,終於找到事情做,遣了劉嬤嬤出去,她自己一人待在房裏刻木雕。


  寶寧是有些手藝在身的,原先在國公府的時候,廚房張嬤嬤家的男人是個木匠,一手木工活做的出神入化,寶寧背著姨娘和他學過好幾年。


  而且她本來就手巧,能畫得一手好畫兒,還喜歡琢磨,很快就出師。


  張嬤嬤說,可惜她是女兒身,若是個男子,生在村野,靠著這手藝肯定能賺大錢,討個三四房的小老婆,她是祖師爺賞飯吃。


  寶寧專注手裏的活兒,她沒什麽想刻的,隨心所欲,一刀下去,憑著感覺刻下一刀。


  一晃兩刻鍾過去,手裏木頭有了雛形,是男子背影,寬肩窄腰樣子,一身玄色長袍,手裏提著劍。寶寧本沒認出這是誰,仔細地瞧,木雕背影漸漸與早上時裴原離開的身影相重合,寶寧一滯,忽覺臉上一陣火燒,她怎麽又想起他來了?


  定是閑的!


  寶寧把木雕從窗戶扔出去,又挑選另一塊不錯的木頭,這下她選好要雕的東西了,她要刻一個阿黃。


  阿黃趴在窗台上睡覺,懶洋洋的,倒是很配合,寶寧把它和院裏的石榴樹聯係在一起,過了半個時辰,終於做好。


  畫麵唯美,石榴樹下一條睡著的狗兒。


  寶寧滿意地笑,成品放在手心裏,正端詳著,忽聽見身後傳來聲小女孩驚喜的聲音:“姐姐,你好厲害呀!”


  寶寧被嚇了一跳,趕緊回頭,就見劉嬤嬤在捂小女孩的嘴:“七姑娘,不讓你說話的,安分看著便好,瞧你,打擾了夫人吧!”


  七姑娘表情怯怯的:“嬤嬤,我不是有意的……”


  劉嬤嬤忙向寶寧道歉:“夫人,婢子以往是七姑娘乳娘,她經常來找婢子玩耍,今日瞧見你在做活,七姑娘好奇,婢子就做主留她看了會兒,還請您恕罪,我們這就走。”


  寶寧笑著說了句無事,劉嬤嬤鬆了口氣,護著懷裏的小姑娘往外走。


  寶寧沒有留客,她對將軍府裏的人還是有些戒備之心的。


  也算不上戒備,隻是不想接觸,她是個謹慎小心的人,最怕的就是惹不必要的麻煩,與將軍府的女兒交好,並不是件多有益處的事。


  七姑娘看起來很難過,但是並沒多說什麽,小聲衝寶寧告了辭,跟著往外走。


  轉頭的瞬間,寶寧注意到她的臉,劉嬤嬤一直用寬大的袖子擋住她的臉,剛才劉嬤嬤將手臂放下,寶寧才發現,七姑娘的右臉上竟然有很大的一塊鮮紅色的胎記。


  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看起來隻有八九歲,這塊胎記把整張臉毀了。


  也把她的自信毀了。


  “唉,等一下。”寶寧鬼使神差地開口喚了聲她們。


  她果真是個心軟的人,瞧見女孩子可憐的一麵,就動了惻隱之心,把剛才的思慮都甩在腦後。


  七姑娘看向她,眼睛亮了下,聲音細小:“姐姐?”


  寶寧衝她招手:“你喜歡這個小玩意兒嗎?若喜歡,便送給你。”


  七姑娘和劉嬤嬤歡喜地對視一眼,朝著寶寧跑過來。


  有了七姑娘的陪伴,寶寧的這個下午過得很輕鬆。七姑娘叫邱靈雁,邱將軍正妻的小女兒,是個性子很好的女孩,綿軟的,笑起來也羞羞怯怯,隻是因著臉上胎記的原因,骨子裏有些自卑。


  相鄰而坐時,她會坐在寶寧的右側,把左臉對著她,脖頸也總是稍稍往右偏。


  寶寧與她說過很多次不在意,她仍是那樣的,習慣成自然。


  許是因為容貌的原因,她雖然是嫡女,但在府裏並沒那麽受寵愛。


  寶寧覺得,她們之間,或多或少的,有一點點相似之處。


  “姐姐,我的小鐲子壞了,你可以幫我修一修嗎?”


  吃過晚飯,邱靈雁仍舍不得走,她在一旁看著寶寧收拾桌案上的木頭碎屑兒,躊躇半晌,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請求。


  “什麽樣的小鐲子呢?”對待這個小妹妹,寶寧很有耐心,“若是玉的,怕是不行。”


  “金的,可以嗎?”邱靈雁睜大眼睛,“是我很小的時候,剛滿月,爹爹送的,但是前段時間,被姐姐弄壞了,刮花了。”


  寶寧訝異:“這麽重要的東西,你姐姐為什麽要弄壞?”


  “是我先弄壞了她的東西……”邱靈雁委屈的吸吸鼻子,“前段時間聖上賜婚,六姐姐不太喜歡,但又沒辦法,心情很不好。我手笨,去找她玩的時候,打碎了她房裏的瓷瓶,六姐姐生氣了,刮花了我的鐲子。”


  寶寧歎氣,但這是邱明山的家裏事,她不好評論什麽,摸了摸邱靈雁的腦袋:“你拿過來,姐姐給你看看。”


  鐲子花得果真很徹底,像是被按在石頭上磨過,花紋已經支離破碎,模糊不清,但可以看出是很奇特的花紋,像是大雁模樣,市麵上難以買到。


  寶寧拿著看了半晌,蹙眉道:“隻能重新融了再打了。”


  邱靈雁有些無措,“如果這樣的話,還能恢複原樣嗎……爹爹已經回來了,我怕他問起這事,會罵我。”


  “可以將花紋謄到紙上,再刻上去,我隻有八成把握。”寶寧問,“你想試試嗎?”


  ……


  邱明山的書房裏,裴原手裏掂弄著周江成花了半個月時間找人鍛來的虎符,冷笑一聲,擲在地上。


  “你是當我是傻子,還是當聖上是傻子,這種粗劣的東西,就算是個瞎子來,也能摸出是假的!我勸你還是自己向聖上請罪,丟了虎符是玩忽職守罪名,若讓人看出你弄了個假的來,那就是欺君,夷了你九族也不夠。”


  虎符丟了,南蠻又籌劃著進犯,事情已迫在眉睫。在追蹤虎符下落的同時,也要考慮退路,若真的找不到,最好的辦法就是重新鍛一個,能瞞天過海最好,瞞不了,也能撐上一時。


  這是這事太私密,京城中能工巧匠雖多,卻不可誰人都請來,若泄了密,事情會更麻煩。


  聽了裴原的話,周江成脖子一梗:“我死便死了,大丈夫不怕那一刀,我隻是可惜巴蜀軍,前太子培養了七年的心血,若換了將領,何異於拱手讓人!”


  邱明山道:“事到如今,說氣話也沒用,還是盡快想對策的好。”


  周江成眉頭緊鎖,手指插進發間:“問題是,去哪裏找那個既能信得過,又能鍛一個逼真虎符的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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