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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如蛇銜尾

  樊澍做了個長長的夢。夢裏一切都柔軟而泛起漣漪,老式的旋轉風鈴在窗台前打著旋兒,母親和祖母坐在窗台底下嘮嗑,她們的手偶爾撥動一下旁邊的搖籃,發出——呀——呀——的響聲,引著從布墊當中伸出一隻柔軟的小手,下意識地往空中抓。樊澍把自己的一根指頭伸過去,他便握住了,攥得緊緊地,甚至想要往嘴裏塞。樊澍由著小家夥把口水塗在他手指上頭,探手進去摸了一圈尚未長牙的柔軟牙床。


  孩子的臉朝前嘟起一塊,胖得胳膊像個藕節似的聳起,爭了半天也翻不過身來。樊澍去逗他,他就呀呀地笑,趴在那兒看一天也不會膩。祖母笑著說‘我們阿澍從小來就最喜歡孩子了……’,而母親卻往那邊招手喚著:‘衍之,你別忙了,寶寶要你,過來這邊呀——’


  一雙修長的手從樊澍麵前抱起了孩子,哄在懷中;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和樊澍相同的素戒,那隻手將垂下來的鬈發撥向後邊,露出漂亮的耳尖來。‘你別懶著他呀,要讓他多翻身,還不會爬呢……’


  樊澍看著他的側臉,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忘了有什麽話要說,翕動嘴唇,卻吐不出應有的字。‘衍之,’他隻喊得出他的名字,‘……你還恨我嗎?’


  他的OMEGA笑著逗弄著嬰兒,那笑容凝結在臉上,就像是一張貼畫。懷中的嬰兒像泡沫般地消失了,他展開雙手,那些泡沫便四下飛散,迷過雙眼,等能看清時,眼前的人已經轉身向外走去,背影在單調的天際線上化作一個小點。‘衍之?……’樊澍追出去,氣泡迎麵砸來,每一個裏頭都倒映著一段虛假過往的時光,碰著時就迸散成無數回憶的碎片。那些碎片裏的淩衍之總是笑著,乖順的,美麗的,脆弱的,符合所有應有的OMEGA的形象,像是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標杆。


  他頂著這些碎片向前,時間的長度橫亙在彼此當中,稍有留戀便追不上離去之人的腳步。‘衍之,你要去哪?……你等等我,——’


  別來,淩衍之望著他,微微搖頭,指向他背後的方向,樊澍猛地回頭,看見原本的屋子裏,母親、祖母的臉凹陷下去,變成粉塵般的灰燼消失了,屋子開始坍塌,那些風鈴,嬰兒床,木製的小桌椅,早已準備好的玩具,全都不複存在;世界裏仿佛隻剩下一個淩衍之,像是個遠遠的坐標,一顆血淋淋的釘子紮在那裏。他追上去扣住他的手腕,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那樣攥緊他的手腕,勒得那兒鮮血淋漓。為什麽?為什麽連你也要離開我?

  因為我不屬於這裏,不屬於你的幻想——樊澍,我不是一個你幻想出來填補你內心空白的人。


  “——!!”


  樊澍陡地掙開雙眼。天花板上吊燈的濁*配上藍色的窗簾,耳根底下是儀器長長的“滴—滴—”聲。他猛地想要坐起身,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把旁邊小桌板上的東西全打翻了,手肘撐在遙控器上按到了開關。掛壁電視撲地亮了,頻道裏的勁歌熱舞刺耳又毫無先兆地炸開,惹得他低吼了一聲,一隻腳踏在地上,整個人失去了平衡往前要栽;手腕上的吊針被掙散了,血珠子一串串地往外頭冒。終於有人衝進來扶住他,兩個護士幾乎將他整個扛起來才能扶回床上;緊接著吳山和穀豐收都衝進來。


  “你他媽終於醒了!”穀豐收吼道,他像是跑了長跑那樣氣喘籲籲,汗黏著頭發,幫一把手後就倚在門邊沒上來,臉上卻是在笑的;吳山衝過來卻沒他幫手的份兒,兩個護士一邊一個把樊澍架回床上躺著,給他手上拖出來的一道針傷止血。“澍哥……”吳山哽咽了一聲,再也說不下去。樊澍上下打量了他,確認沒什麽傷,便鬆了口氣往後躺下了,任由人把床架搖起來半截。“……你受沒受傷啊,”他問,瞧著自己帶出來的徒弟紅著耳尖拚命搖頭;又望向穀豐收,眼神裏霎了霎光彩,終於像是兩腳落回了地麵上,才聞得見醫療床上消毒水的氣味。“……衍之呢?”


  穀豐收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衍之衍之,三句話不離衍之,要死了嘴裏還喊著呢,你早這麽喊,老婆說不定就不跑了。”


  樊澍疑惑地停了停,吳山的腦袋幾乎要鑽到床肚裏頭了不敢抬起來。


  “等等,我躺了幾天?……你有沒有,”他看向穀豐收,“幫我在衍之那兒打掩護?”


  他的律師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這話該怎麽說?你老婆厲害的都能上天了,你會受這麽重的傷多半可以算是他的鍋,但他也進了局子但也跟著就被你領導保出來了,接著被你徒弟揍了一頓懷恨在心,你領導替你答應了協議離婚,他還跟個ALPHA跑了,現在你老婆要去競選O協主席……你敢信嗎?我怕竹筒倒豆子淹死你。因此他一張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最後隻說:“你以為他沒了你不行啊成天纏著撒嬌那種還要我打掩護?你又不是打野食去了要什麽掩護?”


  樊澍沉默了一霎,身上那股好像攢到現在的勁突然就散了,咕噥了一聲:“……這事沒讓他知道吧?”


  “你都這樣了他還能不知道?你知道你差點就死了嗎?病危通知下了兩回,沒死掉你真是命大。”穀豐收往他眼前一拍,“別找了,不在。要問為啥,問你這徒弟。你自己問他。”


  吳山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垂著雙手,臉到脖子都掙得赤紅;樊澍轉頭看過來,才勉強擠出一句:“澍哥……他配不上你。我……我已經反省了……我當時隻是一時情急……可是……”


  “等等等等,”樊澍捂住自己頭痛欲裂的腦袋,他上身還很難直起來,恰才動那一下像牽到了傷處,這會兒疼才緩緩地往上泛,“他配不配得上我你反省什麽,……”


  “要不是他,我們這個任務原本好好地,根本不會曝光……澍哥你就也不會受傷……”


  穀豐收扯了吳山一把,把小夥子拖了個趔趄,“我看你是反省室沒關夠!你把人家打成什麽樣了你說?啊?我他媽一個律師呢我都沒打人呢!你知道我多想打人嗎?”


  樊澍一陣迷茫,壓根沒聽明白:“……什麽?”


  穀豐收賠了個笑臉:“什麽什麽啊,沒事,啊,你睡吧,你這傷不養個月把是起不來床的,一會兒藥效要起了,別想那麽多了,再睡會兒。淩衍之那邊的事我去搞。”他伸手把電視關了,“你就別再搞第三回 病危通知就好了,你知道那個槍眼兒,你肚子上那個,太危險了……手術做了九個小時,腹膜裏頭都是彈片……以後還說不準啥情況呢,也許還會複發……”


  樊澍睜著雙眼,像聽見了,又沒聽見,“他知道了,所以走了?……”


  穀豐收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麽說,吳山朝他一個勁兒地打眼色。


  樊澍抬手想使勁拍一把床沿,但手上沒力氣,隻是軟軟地拍在欄杆上,看上去這個威懾式的動作就顯得很沒見著應有的效果。


  吳山不說話了;樊澍隻瞪著他,啞著嗓子喝了一聲“出聲!”把他驚得原地一悚。穀豐收急忙攔著,把吳山推出門去,一麵說:“你那老婆,你也別惦著了,他心思是什麽我反正猜不到,他也根本不考慮你的死活;不過我覺得他反正是要害你,說不定早就知道了你這身份,才會故意導致你暴露行藏,差點連命也送了。小吳那天在氣頭上看他那模樣,一氣之下給把他打了一頓,沒打身上要害也沒打傷處,隻是把臉都打腫了;那些兄弟同事的,也都不幫忙,等著人打實在了才拉開。沒真下狠手,隻是打了臉,皮肉傷,讓他不好意思去見人罷了。不過都鬧到這樣了,人能不走嗎,留在這幹啥,等著被揍?”


  樊澍一時呆住了,穀豐收嘟囔著說,“不過,不是做兄弟我說,他是該被揍,你就是不揍他成日裏捧著給慣的,他才翻天了,順便踢翻煉金爐,把你也捎帶去裏頭煉了。”


  “……那也不能打他啊。”


  “老婆不聽話當然要打,不然家裏沒有規矩。”穀豐收嘖嘖嘴,“他太漂亮了才惹的是非。要是長得醜點,安分一點,一個視頻而已,又怎麽有那麽高的熱度——”


  “視頻?什麽視頻?”


  “哎,你別管了吧,他淩衍之怎麽樣,和你樊澍又還有什麽關係?”


  “我們還沒離婚呢。”


  “你昏迷的時候,李部和他談過了,”穀豐收歎了口氣,“你老婆要求協議離婚,否則他就不管,繼續我行我素,把你曝光在媒體底下。他從你安全角度出發,也就隻得答應了。不然他繼續要鬧得世人皆知,你還做個毛線的隱形特工,這都快成顯形靶子了,不僅會暴露你自己,還會暴露了國安局的隱形職業渠道,還有當時的其他隱形特工。再說,你以前經手的案子,要是有上帝教的餘黨殘存,這麽一看簡單就能發現是你,說不定還會來追殺你。”他頓了頓,拙劣地勸慰,“你這樣想,至少你和他分了,他也相對安全一點。”


  樊澍默默無語,好像全身的血管都一瞬凍住了,隻聽得見監控的儀器規律而無情地響著,曲線順延著長長的弧,證明他還在呼吸,心髒跳動。“那就是這樣定了?”


  穀豐收拍了拍他肩膀,怕自己用力過大,於是又到半途改為替他掖了掖被角。


  “你有保密義務在的。淩衍之可以胡作非為,你不可以啊。別想了,休息一會兒吧,你傷還沒有好——”


  “我——”樊澍突然就著他的手掙起來,聲音陡然刺得厲害,“我怎麽可能不想?!我從生死線上走了一遭,回來了就什麽都沒有了——……連家也沒有了嗎?”


  “我警告過你的,你走之前,我說沒說?”穀豐收靜靜地說,任由他把手指摳進胳膊肉裏,“李部已經讓我把協議擬給他了。你仔細想想,好些了找李部說理去。”


  “為什麽別人能決定我離不離婚?”


  “你這話說的不對,不是我們決定的,是淩衍之決定的。你不離,那就上法院去,他可勁兒的汙蔑你,曝光你;你協議了,也就隻是順了他的意。來來去去,都是一樣的道理。他的心又不在你這,你強留有什麽用呢?”


  樊澍想了一整天,從天光到天黑再到天光,他想著那薄薄的協議紙張,那底下簽上的名字,那個長長的、似幻似真的夢境,夢境裏那隻小小的、小小的手,緊緊攥住他一根手指的力度。


  他突然再忍不住,硬憑一股意誌掙起身來,給自己打了一支止痛劑。然後他撐著身子、拖著一條腿攀下床,躲進清潔車裏溜出醫院,拖著一條腿去遠一個路口的街上叫車;腿上的槍傷沒擦著骨頭,如今雖然感覺不到痛,卻也使不出力。太陽烤曬在路麵上,隔壁商業區的大屏幕上,正滾動播放著一則新聞。淩衍之的臉上青紫未消,腫脹的眼睛甚至不太對稱,卻站在閃光燈下,並沒有任何低頭或者遮掩。他知道,傷痕也能夠成為武器;又或者說,他的武器便隻有傷痕。


  樊澍頓住了腳步,怔怔地看著,像是完全不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脫軌而出,變成了如今的地步。淩衍之對著鏡頭,無比平靜地宣布自己即將競爭OMEGA協會主席一職的消息;緊接著有一位西裝革履的企業家走入鏡頭和他握手,臉上洋溢著一種燦爛得像是麵具般的微笑——他發表了一段簡短的演說,表明自己一直支持OMEGA回歸社會的態度,以及對淩衍之敢於在公眾麵前發聲的支持,決定讚助他的事業。那個ALPHA正一隻手親昵地摟過淩衍之的肩膀,以一種曖昧的姿態貼著他耳廓說話。


  但這不是讓樊澍出離憤怒的原因。他甚至來不及感到憤怒,隻覺得渾身的血都瞬間凝固了,沿著槍傷的窟窿向內結成冰凍的血塊。那是泰和工業的董事長易華藏,他是——樊澍的重點監控目標之一,就是那天他們準備抓捕卻失手的交易對象——


  一名“摩西”。


  作者有話說:


  看到大家激烈討論非常開心!不要傷了和氣的情況下,怎樣理解都可以!這種文章題材就是必然會麵對激烈討論的,不過我還是希望大家不要簡單以“渣攻”“渣受”來區分,雖然感情必然是文章中始終角力的一部分,這篇文章的發展會離不開感情的各種發展線索,但感情是助推卻不是核心。在整體的不可抗拒的社會浪潮中間,人性和社會性在反複的抗爭,很多人的感情可能帶有著奇怪的製式。大家也不用太糾結啦,這也是為什麽這篇文章的主題裏並沒有寫任何CP的原因。他們本身並不是依照愛情來理解彼此的關係的,至少在目前的階段,出場的所有人中,性和婚姻關係都是一種目的性的手段,為的是能夠在社會裏看似正常的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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