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真情假意
太陽在頭頂上旋轉,腳下的熱浪從一次性拖鞋單薄的鞋底透上來,像是要把它烤化了,走一步黏一步。樊澍招手叫了輛車,看了看那個廣告屏幕上的背景,報出了一個地址。司機不想載這個看起來像是剛從精神病院裏跑出來的人,他頭發支棱,胡茬嶙峋,麵容凹陷失血,泛著一股不健康的青色;從脖頸到鎖骨的皮膚發灰,在喉結的下端凹陷下去,好像一個瘋子、炸彈、極端分子和受害者的混合,像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倒計時那樣緊繃著,透出紅色的數字出來;又好像自己是那個手持剪刀的人,隻能將自己肚子剖開,挑出紅藍引線當中的一根剪斷好阻止這一切。但司機又說不出這樣的話,乘客的眼睛裏透出一種凶惡又絕望的光,仿佛北非草原上某種雨季來臨前饑餓的野獸。
拍攝地點在泰和工業的樓下。這些天前來接洽的各界人士算不上是踏破門檻,但倒也絡繹不絕。在醫院便顯得尤為不合適;淩衍之的腿好了不少,OMEGA協理會給他提供了保護性的臨時公寓,被他用作暫時的工作室。
張晨暉送他去公寓,攙著淩衍之上樓,這老式公寓電梯總是在維修中,“O協真是摳門,還要我在你這兒和那頭兩邊跑。”
淩衍之打趣他:“你還沒被開除啊?”
“還好意思說呢,我要被開除了是誰的鍋啊?那時候看你怎麽辦吧。”
“那我就雇你啊,”淩衍之笑了笑,“等選上了讓你當秘書長,怎麽樣。”
張晨暉幾乎架著他的手臂繞在肩膊上,另一隻手半摟著他纖長的腰,壓著心猿意馬幾乎半背半抱地拖著他上樓。“空頭支票我可不要,”他半真半假地說,“剛畢業學生很難吃飯的。”淩衍之伸手去摸他身上的鑰匙,故意一隻手沿著背脊探下去作妖。張晨暉簡直要跳起來,“我手一鬆你要掉下去了啊!”淩衍之笑嘻嘻地招他:“那也不一定,有情飲水飽嘛。”
他們打鬧著看上去像一對正常不過的小情侶,才搬到新家那樣鬧鬧騰騰地的快活,心照不宣地演一出戲。淩衍之將裏頭田園風格的窗簾揭下來,把茶桌矮幾搬開,將沙發推到窗台下頭;前麵用花架和木板搭了個簡易的長條桌。前幾天他回了一趟家——反正樊澍也不在——拿些換洗衣服的時候,忍不住從書架上拿了點書帶過來。家裏有三個大的嵌入式書架,全是滿當當的書,張晨暉第一次看見就忍不住驚歎出聲:“好多書啊——是你的還是……他的?”淩衍之聳聳肩。
“都是我的。他不看書,”說完一頓,又覺得自己不能那麽確定了,“至少在家裏不看。”
他略過最趁手那一排翻舊的,從底下取出一排,裏頭還有一排。厚厚的文獻底下,有一個堆滿灰塵的文件夾,裏頭是他曾經做過的研究課題。他把它拿出來,和一堆書籍夾在一起,搬進一個收納箱裏——這箱子陪了他很久,當初他不得不從研究所離開時,也隻有這一個箱子陪著他。
現在,他把書拿出來,擦幹淨,擺在他用花架和木板搭成的簡易辦公桌上麵,把兩手放在桌板上,打開他的眼鏡盒,把眼鏡架上鼻梁。雙眼的度數都不是很深,平常不太喜歡戴眼鏡,因為鼻梁挺且窄,鏡架總是很磨那兒的皮膚,他皮膚又有些敏感,戴久了就生出一塊紅斑來不大好看。眼鏡又容易遮住他那雙桃花春水似的霧蒙蒙的眼,因此上學那會兒被人踩碎了好幾副;便漸漸不戴了。
張晨暉又跑了一趟樓下,匆匆替他把剩下兩箱書給搬上來,看了看他這模樣愣了愣,說了一句:“你好適合坐辦公桌啊。怎麽說來著?就是學者那一型的。”
他笑了笑,“我是學者啊。至少曾經是吧。”
“哇!真的啊,你研究什麽的?”
“生殖免疫那一類的。”
“熱門的專業啊,擠破頭了那種。國家直接扶植的科研項目——”他腳下絆了一跤,廉價的地板紙翹起中間一截,腳的前半截蹚了進去,又被懷中的紙箱擋著看不見前麵,一下子重心不穩,箱子砰地向後一歪,把他壓倒了下去,書散落了一地;張晨暉急忙去撿那些書,突然啊了一聲,從裏頭檢出一個灰撲撲的證書本子——他剛把證書翻過來要看內容,一隻手劈手搶過,淩衍之麵無表情地站在他跟前,把證書拿過去墊了他花架底下的桌角。
“那上麵寫著……你是生殖醫學博士……?”
“嗯。”
“不是‘嗯’吧!!!”張晨暉跳起來,“……你為什麽會是OMEGA?!這不合理啊??優秀的社會人才評分都會——”
“我被吊銷了執照,也被撤銷了博士資格。”淩衍之淡淡地說,“都是過去的事了。好了,我們的工作室可以開張了嗎?”
張晨暉還沉浸在震撼和打擊當中,木訥訥地點了點頭,拿出他的手機備忘錄,說道:“對了,有個老板…………說很有興趣,想要跟你麵談。”
泰和工業是個怎樣的公司,顯然張晨暉沒有什麽概念,也的確相當低調。淩衍之卻是聽說過的,是一家極大的醫療工業器械的生產方,當然也相當有背景資質。這樣的金主怎麽會找上門來找他,不過想了想覺得恐怕是金鱗子介紹過來的,各方麵都對得上,就沒有多想。泰和工業的董事長易華藏一看就是成功商人的模板,腦門油光發亮,頭發稀疏,見麵和淩衍之聊了聊,客氣得很,也顯得很有誠意。打了會兒片兒湯話,淩衍之試探問他為什麽會選擇他?易先生搖了搖頭歎了一聲說:“我的夫人……我們感情很好,他後來因為產後抑鬱……走了。他一直精神都不太好,在世的時候一直都很受折磨。我現在常常想起他,就想要為OMEGA做點什麽,那天也是正好,金院士向我介紹了你……”
他們向外走去,易華藏提議想要和他在門口拍一張照,當他們在門口站定時,記者不知道從哪裏就湧了出來,扛著攝像機大包小包堵了個水泄不通,現場直播的記者直接上來就問,易華藏非常自然地宣布了支持和合作的意向,輕攬過淩衍之的肩膀,貼著他耳廓說:“這下對不住了,我們先回樓裏,我讓人從車庫開車送你出去。”淩衍之明白他在試探自己的底線,這種交易的背後總有些不單純的部分。他沒有推開那隻手,但也沒有被他攬著轉身離開包圍,反而上前一步,接受記者的采訪。“是的,我了解其中的困難……但正因為我理解,所以才更有可能切身處地的來作為二者之間的橋梁……我們需要有一個溝通的渠道,是的……非常榮幸能夠跟易先生在這方麵有一個很正向的交流,他是很能理解、是很有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的人,從他管理企業的風格上也可以看出來……”
易華藏不是不知趣的人,被這樣碰一個軟釘子倒也沒有再不顧顏麵地倒貼,過了一會兒,他的保鏢和司機都來了,擠著人群屏出一條路來,把淩衍之送上車。“招待不周,”他飽含歉意地替淩衍之打開車門,用手擋著車頂,“下一次,我來攢個局,也有很多生意場上的人很關心這一塊,很想要有一個渠道來讓我們彼此之間增進了解,那時候還請淩先生賞臉來給我們上上課。”
淩衍之擺出營業的笑臉來,自然是不能拒絕的。但是對方很豪爽地直接給了個人捐款,“不代表企業,隻代表我自己,”易華藏說,將支票塞進淩衍之的上衣口袋裏,手指若有若無地拂過胸口立起的一點。淩衍之無動於衷地看著他,伸出一隻手來握住剛才那隻揩油的手:“謝謝。”
易華藏看上去很滿意。而淩衍之卻想,如果他的目的隻是這個的話倒沒什麽可擔心的,這樣的老板隻不過吃個新鮮勁。他歎了口氣,正準備坐進車裏,突然有一隻手從旁邊陡地伸來,一把抓過易華藏的領子將他往旁邊猛地搡開。易華藏毫無防備地向後踉蹌幾步,被保安七手八腳地扶住,各個都震驚不已,想不出在這麽嚴密的安保下是誰能做出這樣的事;那個人穿著藍白條的病服,上身罩了一件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外衣,像個精神病院逃出來的流浪漢,拖著一條腿,手護著腹部,好像是受了什麽傷或者還在病中。若是平常,這一下勁就能推得他摔一個跟鬥;但他眼下渾身使不上勁,好像手臂裏頭裝得都是棉花,而自己是個布做的玩偶。周圍人群騷動起來,七八個保安就要衝上來將他按倒,淩衍之瞠目結舌,驚得慌忙大喊:“別!快住手!!!”
“你沒事隨便碰別人家的OMEGA做什麽?”樊澍聽見自己的聲音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眼睛赤紅地瞪著那個他看過千百遍資料倒背如流的危險人物,“你當我是死的?”
淩衍之急忙從車裏鑽出來,想要去拉樊澍,碰到他身上時嚇了一跳,隻覺得他渾身的衣裳都是濕的,能擰出水來,像被汗水反複浸透了再被過熱的體溫蒸幹,肌肉緊繃著像是要到極限了那樣不自覺地微微顫抖;下意識便要去扶他,卻被他胳膊一擋隔在他身後,冷冷地說:“回去,沒你的事。”
“——樊澍!”
這名字讓周圍的記者和媒體像蜜蜂似的長槍短炮地聚攏過來。他是樊澍——那個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古怪ALPHA,自己的OMEGA蹲牢房也不出麵反而去加班的神人,精彩紛呈的八卦事件的另一個主人公。這狗血三角比什麽競選新聞有意思多了。
“幹什麽,”易華藏眯細了眼睛,像是有些驚詫又好整以暇地打量著樊澍,微笑著攤開雙手,以示和平,轉頭對淩衍之問,“這位是你丈夫?”
淩衍之無比尷尬,隻能點了點頭。
“我沒有做什麽啊,是不是,淩先生?淩先生要參與競選,我作為個人提供資金支持,天經地義。”
“我不同意,”樊澍冷冷地說。
易華藏微微笑起來:“您還能不同意我花我自己的錢嗎?”
“我不同意他參加一切政治活動,包括競選相關的任何職位。”樊澍一字一頓地說,他目光從易華藏身上移開,轉頭看向周圍黑黢黢像是陷阱般的鏡頭。“隻要身為他的ALPHA的我不同意,他就不能參加!”
“樊澍!”淩衍之又驚又怒,“你瘋了吧?!我要做什麽關你什麽事?我們已經離婚了!!”
“我沒簽字!法院也沒判,隻要一天沒判,我一天就是你丈夫!你就得聽我的!”
“——你非逼我跟你撕破臉嗎?”淩衍之怒道,他們的眼神毫不相讓地撞在一起時,卻直直地撞見對方眼底難以掩飾的痛苦和恐懼。“你必須聽我的,”樊澍說,握住淩衍之的手臂把他往車裏塞,可手掌心裏顫抖得使不上力氣,兩個字噎在舌苔底下,“——求你——”他看見他腹部的病服底下,透出一層暗色的血跡。
“老天,你這個瘋子……你怎麽跑出來的?”淩衍之不再跟他硬杠了,一把將人拖進車裏,塞上門對張晨暉說:“快去醫院!”
張晨暉話都說不清楚了:“他、這怎麽搞的,哪、哪家醫院……?”
淩衍之想說軍區總院,但話到口邊噎住了,還有記者跟在他們後麵,而且也不能讓張晨暉知道他的身份;樊澍攥著他的手死死不放,冷汗在底下聚了一小灘,順著指縫洇在淩衍之掌心裏。
“……不能去醫院,”樊澍撐著身板,挺得筆直,像是某種上了發條的機器,必須運轉到最後一刻,“我有話對你說。”
張晨暉瞥了他一眼,擰了擰眉頭:“我看你還是去醫院吧,樊先生,你和他已經——”
“閉嘴,”樊澍吼他,“你是誰啊,有你屁事?!”那眼神吃人似的,像看破了什麽似的戳過來,嚇得他當即心虛地噤了聲,一腳把油門蹬到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