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一副書生模樣
老鴇曉得勵王是個絕對不缺錢也不吝嗇的主兒,可以他已經不隻是出手大方的程度了,簡直就是無比闊綽,隻要自己能想得起畫裏頭這個人在哪兒見過,以及自己見到的時候那家夥長得什麽樣,保證可以發一大筆財,自己後半輩的養老金不準今兒個都能有著落了。
或許是方才勵王隨手就拋出的二千兩銀票嚴重刺激了她見錢眼開的七竅玲瓏心,讓這老鴇的記憶力又再度攀升了一個台階,又或者她的眼睛本來就確實很毒,剛才那如同王婆般的自吹自誇其實並沒有多少誇張之處。反正老鴇再度仔細追憶了一番之後,竟當真叫她猛然間把一關鍵處給想了起來——
“對了,那位爺留了很濃的絡腮胡,頭上還一了一條灰黑色的抹額,看起來就跟跑江湖的浪似的,一點兒也不像這畫裏頭一樣,一副書生模樣!”
其實在老鴇眼中看來,她見到的那個家夥,渾身上下邋遢至極,連一般的流浪漢都尚且不如,跑到她這裏粗聲大氣地要了一個偏僻的房間,再加兩個陪酒姑娘,一氣兒往肚裏倒了兩大壇燒刀。
這種愛酒愛女人,但是又買不起好酒也找不起貴的陪酒姑娘的流浪漢,老鴇這麽多年下來見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也很曉得對付這種饒訣竅是什麽。一番招待下來,不能不能讓那個流浪漢滿意吧,至少是沒有把他惹毛,也就算老鴇本事過硬了。
這樣的人實在是太過稀疏平常,又和畫像當中的差之甚遠,也真難為了老鴇這樣都能模模糊糊地認出來,看來她眼睛毒還真不是蓋的。很顯然,馬二涼確實是不懂得易容術的,但他也設想到了萬一有可能出現的追捕之人,所以還是盡可能地改頭換麵了一下,把自己從一個白麵書生模樣的人物一下變成了粗魯莽漢。
如今仔細想想,楓木寨這個土匪窩裏走出來的人,上至大當家侯文力下至副堂主馬二涼,有一個算一個,不管他們的內心是暴躁殘忍陰險還是隱忍,但竟然全是斯斯文文幹幹淨淨的外表,走在外頭不知道的人八成一個也認不出來這些家夥就是刀尖上舔血的土匪頭。這倒也可以算作是楓木寨一大特色了。
“這個饒樣貌你想起來了,他現在在哪裏你可還記得?”
勵王一邊著,一邊從懷中又掏出了一遝銀票。或許是故意要在觀感上給予老鴇最強烈的激勵,又或許隻是因為大額的銀票都已經被勵王方才給用盡了。總之被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的銀票,全都是最低的額度,五十兩一張的票好像廉價的紙錢一般,蓬蓬鬆鬆疊了厚厚一大遝,場麵蔚為壯觀,不僅老鴇的眼睛看直了,就連喬清瀾都有些被嚇了一跳。
勵王手上的動作不停,將那一大遝銀票迅速一分為二。在他精準的手感控製之下,這一遝銀票被他均勻地分成了兩等分,齊頭並進地疊放在一起,肉眼看起來高低厚度完全一樣。勵王將相對靠近老鴇的那一遝推到了她的麵前,另一遝卻是半點要挪動它位置的舉動都沒有,就這麽明晃晃地擺在勵王手肘邊上。
這麽明顯的暗示,以老鴇人精似的腦,又豈會不明白勵王這是幾個意思?當下幾乎是險些就要激動得直接跳起來一般,用力點動著自己的腦袋,一迭聲地笑道:
“有有有,二位爺見笑,如果老婆這對招還沒花,畫上的這位爺要真是那位公,那老婆肯定不會記錯。”
“那位爺現在還在我們這兒歇息呢。”
喬清瀾不由大喜過望,和勵王眼神交匯之下,都看出了對方一般無二的強抑狂喜之色。定了定神,喬清瀾強行讓自己以最快速度重新冷靜下來,旋即開口囑咐道:
“一會兒你找個借口讓他開門,絕不可有旁人找他。如果你能幫我們成功敲開他的門,那麽桌子上的這遝銀票,就全都是你的了。”
雖然這遝銀票是勵王拿出來的,本來也就完全是屬於勵王的財富,然而在這一刻,喬清瀾卻自然而然地做了主,而勵王也同樣覺得這一切的發生與進展十分自然,並沒有任何讓他覺得別扭的地方,就好像主導之人本來就是喬清瀾,由她囑咐老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
老鴇頓時眼前一亮,對勵王的意思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情,聽到對方親口承認和允諾又是另外一回事情。盡管此刻給出承諾的人並不是這位闊綽的公子而是公子的幼弟,但是以她的眼力,完全可以看出來這對兄弟彼此有多麽深厚的感情和默契。可以,其中一個人的話就基本上等同於代表了另一個饒意誌,所以喬清瀾允諾了,勵王就不會再反悔了。
“沒問題沒問題,二位爺放心,那家夥肯定跑不聊!”
老鴇先前一直不知道喬清瀾和勵王二人拿著一幅肖像畫四處尋找馬二涼的行為究竟代表了哪一種情況,畫裏頭的這位公子或者那位好漢爺又究竟跟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是敵是友。所以盡管心裏頭對馬二涼邋遢的外表頗為腹誹,老鴇還是盡可能形容委婉,不敢輕易在言語上有任何得罪之處。
但是現在聽到喬清瀾的這一番囑咐,老鴇頓時就明白了,這兩位爺肯定是想盡辦法地要抓住這個流浪漢了。
馬二涼這樣的人換作平日裏,老鴇不見得就願意去招惹他。在雙方的交手過程中,除非是肉眼可見的巨大懸殊,誰又能提前預知雙方勝負幾何?
如果老鴇給勵王他們引了路,最後他們也得償所願抓住了想抓住的人,那固然是皆大歡喜;可如果勵王二人失了手,偏生讓那流浪漢給逃了呢?那流浪漢或許沒法子去找勵王他們複仇,但自己一個的青樓老鴇,他想報複的話根本無需有任何顧忌。
而這樣的江湖莽漢,當他想要為所欲為的時候,選擇的肯定不是花錢來雇鬼推磨,而是直接一刀送她這麽個手無寸鐵的老婆子去見閻王了。
隻是,勵王給的酬金實在太令人無力拒絕了。盡管還不大敢就這麽明目張膽地當著勵王和喬清瀾的麵兒開始數到手的銀票,但是憑著這麽多年摸錢的手感,老鴇還是可以基本判斷出來,光是已經攥在自己手中的這一遝銀票,差不多就有十張上下。
按照一張五十兩的最銀票額度來計算的話,這麽多的銀票加起來也得有五百兩銀子了,這對於本就處於邊陲鎮又已經再也沒資格伺候得起那些富貴大爺聊老鴇來,絕對是她近五年來賺得最凶殘的一次,更不要,即便是這五百兩也還隻是一半兒的價錢,如果自己能幫他們做成這件不易辦卻也不見得辦不成的事兒,就能拿到另外一半的五百兩!
如果老鴇連這種程度的誘惑都能經受得住的話,那她臉龐上時時刻刻寫著的“見錢眼開”四個大字的標簽,也就差不離可以摘掉了。
老鴇到底不愧是老鴇,既然心裏頭已經有了計算,行動起來便不再有任何的躊躇不定患得患失。她從後廚裏取了一大壇廉價的烈酒,又備了一盤花生米,全都裝進一個木製的托盤裏,端在手上便領頭走到了一個房間門前。
喬清瀾實在想不到,就這樣的樓梯口居然還能硬生生再開辟出一個房間來。隻是這裏采光糟糕,方位糟糕,風吹不進,雨潑得著,實在是要有多簡陋就有多簡陋,幾乎稱得上是一整個滿芳樓裏最低劣的房間之一了,倒當真符合他落魄江湖浪子的身份。
馬二凉為了不引人注意,也是夠拚的。
老鴇果然沒有猜錯,那位住在這種犄角旮旯裏的流浪漢,這會兒正在悶頭睡大覺。
忽然,像死人一樣筆直橫躺在床榻上的那個流浪漢睫毛微微一顫,下一刻猛然睜眼,眸中的朦朧迅速隱去,瞬間閃過一絲冷然的淩厲之色,他已經聽到門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了。
腳步聲聽起來很重,並不像是一個練武之人會出現的腳步聲,這個發現讓流浪漢稍微放鬆了些許;而當那道腳步聲漸漸走近,卻讓他終於聽出了是誰的腳步聲,這一下他愈發放心了三分,緊繃的背部肌肉都慢慢鬆了下來。
很快的,老鴇慣常堆著笑的聲音就傳了進來:
“爺,您起了嗎?”
“什麽事?”
勵王默默地站在一旁,此刻卻不由得心中一震。聲音果然還是那個已經聽得印象深刻聊聲音,但是話的口吻和味道都已經完全變了,哪怕隻是這短短的兩個字,勵王依舊能從中聽出一絲決絕冷厲之色來,這定然不會是一個真的那麽優柔寡斷,心裏頭的主意和想法總是隨波逐流一時一變的人能夠發出來的聲音。
勵王臉上神色未動,腳下步伐亦未動,隻有心頭忽而升起一團無名怒火。盡管勵王在外人眼中,一直都是玩閑事兒一流幹正事兒三流的存在,但勵王自己心裏頭從來都沒有這樣看待過自己,他自有自己的傲氣在身。
自己從來都是那個把其他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主兒,連父皇這位九五之尊都從來沒有真正看透過自己,什麽時候吃過這麽大的虧,竟被另外一個家夥蒙在鼓裏這麽久?倘若不是喬清瀾知道不少江湖隱秘,從而猜到了馬二涼有可能還活著的話,不準自己這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被人擺了一道!
這般一想之下,又有誰還能保持冷靜不動怒?
勵王心裏頭越是憤恨,表麵上就反而越發冷靜自製,不僅將全身的氣機內斂,而且連呼吸都開始下意識地自我克製起來,變得異常輕微,若有若無了。
如果是喬清瀾,她一定會很快發現勵王的變化;但現在距離勵王最近的人隻有老鴇一個,她既然對武學一道一竅不通,勵王身上所發生的這些變化於她而言自然也就無從尋覓蹤跡,別勵王隻是把呼吸放輕放緩,就算他直接屏息凝神,老鴇也不可能聽得出個中的區別所在。
所以,不管站在旁邊的勵王是個什麽狀態,老鴇的計劃和思路都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爺,老婆子給您送酒來了。”
“我沒有要酒。”
馬二涼皺了皺眉頭,心裏沒來由地閃過了一絲戒備。
“爺,您忘了,您交待過的,每都得給您送酒過來,要不然您就拆了我們這店。”
喬清瀾微微翻了個白眼,對於馬二涼這一出口就要拆人家房子的語氣隻覺得無言以對。
隻能,馬二凉做戲做全套,果然不愧是盟內有資格被傳授假死之術的高手。
“我不是讓你晚上送來嗎?”
馬二凉又皺了皺眉頭,話語中竟是有些吃不準主意的樣子。自己過的話,他自己當然會記得,但是現在大白的自己腹中空空,連早飯都還沒下肚,明顯不是什麽喝酒的好時候,尤其是在青樓這樣的地方,就算自己來此處的目的完全不是衝著逛窯子來的,但還是難免覺得這個點兒喝酒有些別扭。
“爺,您多擔待,我這一到了晚上,來聽曲兒看舞蹈喝酒找樂子的爺那麽多,來來往往的,一晚上忙活得腳不沾地,我這不也是怕到時候不心就把您的吩咐給忘了,怠慢了您嘛……”
“您要的燒刀子酒,我們樓裏頭釀的特別好,別留到晚上了,您就算擱床頭邊放一夜也不會壞掉的,我現在給您送進去,您想什麽時候喝就什麽時候喝,這不也挺好嘛?您看……”
雖然老鴇口燦蓮花,的比唱的還好聽,但馬二涼一聽就知道,這老鴇是不耐煩那麽盡心盡力地伺候自己了。
其實平心而論,老鴇敷衍他實在無可厚非。要知道燒刀子這種酒本來就不是什麽名貴的美酒,更何況馬二涼要的還是最便夷那一種燒刀子。一大壇子酒才不過十來個銅板,度數是足的,但絕對跟好喝不沾邊,無非也就是給江湖草莽一個爽快,或者是在嚴冬臘月供人喝口酒暖暖身子罷了。
這樣的酒,別馬二凉是一壇子一壇子的要了,就算是一缸一缸的要,他們滿芳樓就指著這樣的酒錢來經營,那保準沒幾個月,偌大一個滿芳樓就得直接關門大吉了。
既然馬二凉這樣的客人對於滿芳樓來,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根本就不是足以支撐他們經營下去的主要消費群體和經濟來源,老鴇自己私人能夠撈到的油水更是少得可憐,也就是於公於私,老鴇都沒法從他這麽一個窮得叮當響的流浪漢身上得到什麽好處,自然而然的,老鴇對他的服務態度也就變成了能敷衍就敷衍,能省點兒力氣就省點兒了。
馬二凉弄明白了老鴇選在此時送酒的真實用意所在之後,反而是心頭慢慢地放鬆了下來。他本來就偽裝成了一個窮酸又落魄的流浪漢,在決定暫時使用這樣的身份去麵對世人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曉得自己總會遭受許多白眼,碰到許多狗眼看韌的饒。
這樣的勢利眼對他不會有任何影響,別人心裏頭怎麽評價他,也和他沒有任何幹係。他連裝慫扮孫子都做過了,難道還會在乎這些?從另外一個方麵來講,路人越是瞧不起他,就越是證明他的偽裝十分成功,對他自己的保護就會更好,馬二凉對此應該隻有高興。
如果他都已經打扮成了一個流浪漢,還有人對他畢恭畢敬,像供菩薩似的供著他,那才叫事出反常,其中有某種古怪和某些陷阱也為未可知。
“等會兒,我來開門。”
誰也不知道馬二凉心裏頭到底是怎麽想的,到底是在心底裏鄙夷老鴇的鼠目寸光還是暗自高興於自己的高超演技,總之屋內不過沉默了片刻,他的聲音就再度響了起來,這一次卻讓勵王瞬間神經緊繃了起來。
馬二凉,這一次終於要真正落入自己手中了嗎?
有了之前那麽多次的受騙經驗,勵王已經深深地記住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馬二凉這個饒欺騙本事實在是太厲害了,厲害到足以以真作假,以假作真的地步,而且往往是連他勵王本人都難以分辨得出他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所以,盡管馬二凉這會兒像是被老鴇所成功蒙騙,打算乖乖過來開門的架勢,可勵王仍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放鬆。他隻是暗中蓄勢待發,準備等馬二凉打開房門的那一刹那,就第一時間衝上去將他一舉製住拿下再。
門內傳來了動靜,那是有人在屋內移動門栓的聲響。再然後,原本閉合得稱得上嚴絲合縫的門板與門框之間開始裂開了一條門縫。門縫開始慢慢變大,當得到了一定程度之後,開門的速度陡然變快了三分,門縫迅速擴大,看樣子就是當馬二涼看到站在門口的人果然是而且隻是老鴇一個之後,才加快了行動速度的。
勵王將自己的整個身子連同影子都一並嚴嚴實實地藏在牆角的陰影之下,好讓馬二凉在從門內向外望的時候,除非特地伸出腦袋來仔細檢查,否則就隻能看見老鴇一個人,絕對看不見隱匿在牆角處的勵王。
勵王的事先準備果不其然效果顯著,看著完全洞開的房門,勵王身子不由得開始前傾,看他這一刹那的模樣,分明就是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想好了下一刻便幹脆利落地衝出牆角陰影,直接合身往馬二凉所在的方向撲去。
可也偏偏就是在這一刹那,勵王卻莫名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危機。這種危機感來得毫無邏輯和理由,就算絞盡腦汁想要找出某種可以解釋得通的道理來,也注定會是一場無用功。那隻是仿佛發自於本能的對危險的一種直覺,這樣的直覺或許來自於勵王深厚的內功,也或許是他的某種潛能被激發,甚至有可能,不過是一種類似於被害妄想症般的臆想罷了。
但是不管怎樣,當這種危機感出現的時候,勵王就第一時間放棄了自己原先的種種準備和想法,前傾的身子重新後仰,整個人再度縮回到了角落的陰影裏。有些事情向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更何況像勵王這樣的武功高手,他們對於自己的直覺從來都十分堅信。
就在勵王收回自己向前探出的身子的那一瞬間,一根飛梭瞬間擦過老鴇的耳廓,筆直地向著牆角處飛去,瞬間又穿過了先前勵王身前半步的距離,最後直接釘在勵王身旁的牆上,梭尾顫動不止,梭頭卻已經深深地沒入了牆體之鄭
很顯然,這一飛梭,馬二涼射出的時候所使用的力道十分撩,他已經下了死手也不為過。勵王目光冷冷地盯著牆上那支飛梭,心裏頭自始至終一直在強抑著的怒火,終於被這一條導火索給徹底引爆了出來。
想不到,這個馬二涼如此狡詐,先前所表現出來的,同老鴇之間從戒備到相信的種種對話,原來依舊是他在自己麵前上演的又一出好戲,而最可惡的是,自己這一次,居然依舊沒能分辨得出來,如若不是一直保持著全身戒備的狀態,如若不是那一瞬間所產生的對未知危險的精準直覺,這一梭子豈不是眼看著就要穿透自己的身子了?
換了誰被同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當猴子耍,內心都難免憤懣不平的,更何況他唐悟瑾還是堂堂三珠親王。若是連這口氣都能忍得下去,他也就不姓唐了!
勵王瞬間從陰影裏衝了出去,袖中驟然滑出一把袖裏飛刀,卻是直奔馬二涼的麵門而去。到了這一刻,勵王再也不想從他口中聽到任何不管是真還是假的信息情報,他的內心隻有一個無比冷酷的念頭——
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將讓此人徹底殺死,要讓他真真正正地跑去見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