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君臣父子
敵國勾結?
他終於說到了,與實際情況相關的部分。
展舒修心中一緊,馬上明白,父皇的意思。他這才明白過來——開始的時候,他這位父皇說的盡是虛言。皇帝一向有耐心,隻要他想試探一個人,那麽,他可以用很長的時間去鋪墊;這就是他父皇,一向做事的風格。
所以直到如今,他才問起了他真正關注的問題!是誰讓他動了這丁點疑心?
展舒修震驚不已,但現在最重要的已經不是這個問題了,最重要的是,他怎麽才能擺脫皇帝的懷疑?
“於是,”皇帝以同樣的口氣,說完了最後的結局。“那名宰相最終被斬首。全家流放。”
斬首?
這話說得太直白,他不可能聽不懂。他深吸一口氣,知道這是他要說話的時候了。可是他不能認,如果他認了,那麽,他就是自己承認,他是在勾結外人。
而他如果不認——那他又能如何,為自己辯解?
他心裏一動,立刻跪下,以表忠誠。除此之外,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即使戰功是他最大的依仗,但他的將軍之位,皇帝也是同樣說廢就可以廢,因為他所代表的不是任何一個家族,而僅僅是他自己。
若是東宮太子尚能被廢,他這個皇子,情況更是堪憂。
皇帝的意思很簡單:作為將軍同異族來往,誰知道下一回是不是就因為私人情誼投了敵?
他咬了咬牙,開口道:“父皇此言,是為何意?兒臣愚鈍,還望示下。”
他跪在那裏,自己的尊嚴壓榨到了極致,卑躬屈膝,像是自己的膝蓋不值錢。
也確實是這樣的。於他而言,那本來就是些奢侈到了極點的東西。他一直都知道。
可是皇帝不吃他那一套,他冷笑,拿事實來嘲諷他:“若是你愚鈍,怎能打下突厥?”
這麽一個反問,展舒修正要說話,卻忽然聽見了風聲。
他耳力靈敏,全可以躲開,他卻沒有躲,隻是硬生生的受著。
風聲之中,一本書直接打在他頭上。
“這就是朕的意思,”皇帝的聲音還是顯得那麽冷淡,“你可以自己看看。”
明明說話語氣讓人敬而遠之,但是他的說話內容讓人知道——這個男人,是個實事求是的人。
展舒修抬頭,而他看見,這正是那本《西涼紀實》。
從進門開始,皇帝就一直在看它,從來也沒有放開手過。
但讓人心冷的,不是這件事情。
他看到那本書上,有他自己的署名。
——這是他好容易才從坊間搜羅而來的那本書。本來應該好好地待在他書房裏的書,這時候卻到了皇帝手上。
展舒修睜大眼睛。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來。
這意味著什麽?
皇帝在對他說: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無論怎麽躲,都躲不開。
皇宮之中,父子親情淡泊,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曆史上被廢甚至被殺的東宮太子,從來不少。他的父皇這副做派,隻能說是還算好的了。
而且權力鬥爭中,從來隻有輸贏,不談對錯。
展舒修呼吸一緊,就聽到了皇帝的聲音。
金鑾殿上,一跪一坐,距離相隔甚遠,然在空曠大殿中,一切卻如斯清晰,仿若耳畔所聞。
“朕不計較這件事,也能當作這一切隻是旁人流言。”
他淡淡地說,到了這個年紀,無論麵對什麽事,他都已經起不了什麽激動之情。——除非是亡國,那樣或許還能讓這個男人,心中稍稍起些許波瀾。
他道:“然而突厥質子……其中關係,你最好自己想一想。”
這語氣尚算平靜,至少不讓人覺得是在威脅。因為他不需要用言行舉止來威脅他,而事實本身,就是最好的證明。
展舒修點頭,慢慢道:“是,兒臣遵命。”
這一句話說完以後,時間像是凝滯,他聽不到人聲,唯有自己的呼吸聲最是清晰不過。
那本書依然擺在他麵前。
封麵上的簽字,依舊刺目。他沒有能夠躲掉這個危機,也幸好,這隻是皇帝,對他的一次懷疑。——如果他不是幸好,沒有被人抓到實際證據,那今日麵對他的下場,還會是現在這樣的:僅僅是幾句嗬責?
最終,他像是聽見了來自父皇的一聲歎息:“跪安吧。”
展舒修聽得出,那是皇帝對他的失望。
今日經曆的一切已經足夠驚險,他的雙腿幾乎麻木,若不是身體素質過硬,隻怕早就被一次次連環打擊給嚇得直接認罪。
可是多年宮廷生活,禮儀上他早已不會出錯。
他幾乎是按照本能行了禮,然後撿起那本書,神情恍惚地出了金鑾殿。
走過長長的走道,直到看見日光,他才有了一絲活著、而非眩暈的感覺。
他不是第一次出紕漏,但這幾乎是多年來,他經曆過最驚險的一次問安。
嚴格說來,他根本還沒有正式去認識阿薩勒,隻不過是因為幹涉莊宛寧的事情,所以才會導致這樣的後果。
一路走來,展舒修幾乎沒有看路,直接就出了宮門,往外而去。
宮中給他的壓力太大——他甚至有一種感覺,隻要留在這裏,他就什麽都做不了。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他會留下來。
也許,當時的莊宛寧……
展舒修從來也沒有認為自己有錯。在他看來,莊宛寧與阿薩勒來往無異於自挖墳墓,還熱切地想往下跳。
但如果他被父皇這樣斥責一回,那她當時情況又是如何?
皇子殿下從來也不了解宅邸鬥爭,畢竟男人們裏,十個能有半個了解這些的都少。
可是父母子女之間的關係,世家和皇宮之間,還能有什麽樣的不同?
都是同樣的冰冷、而且嚴苛。
他閉了閉眼。
一路出宮,回到自己的私宅裏,他就坐在書房裏,大門鎖緊。那本西涼紀實就擺在桌上,擺在他麵前。
所以,即使如此,他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猛然回過頭來,方才發現,麵對這件事,他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居然不是這是誰在下絆子陷害他,更不是他要如何應對,才能挽回局麵?
而是她當時,應該是什麽心情。
展舒修一時驚詫,他是在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會這麽想了?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撇開這件事情,不去想它。——對於他來說,被感情控製,肯定是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