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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心懷天下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許叔彤仰靠在床上,看著未婚妻阿綿忙前忙後收拾的身影,笑著誦著這首詩。


  這些年,不論他學習了多少知識,結交了多少人物,見識了多少風景,內心深處的他從來沒有變過,尤其在她麵前,依舊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笨手笨腳被她嘲笑著照顧著保護著的懵懂少年。


  阿綿卻唾道:“早知道你在外頭這樣作死,當初就不該等你。”


  “又怪我作死,分明是他們無道。”許叔彤用頗為無賴的口氣笑道。


  阿綿忽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起來,也多虧了你這般胡鬧,鬧得這樣出名,要不然,阿娘斷不能讓我嫁給你!”


  “嫁給我有什麽不好,我這樣愛你,早就應該嫁給我了。當初真該拉著你一起私奔,倒讓我苦等這麽多年……”


  阿綿嗔道:“呸,嫁給你個窮書生,有什麽好的……”


  “是囉,如今窮倒罷了,耳朵也聾了一隻……”許叔彤自嘲著苦笑道。


  阿綿聽到這話,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他身邊,撫著他的臉,笑道:“說笑呢,總愛當真……這不是還有我呢……”


  許叔彤拉著阿綿的手,說道:“都奔波勞累了一整天了,別收拾了,早些歇了吧。”


  阿綿笑著點點頭,說道:“那我去舀點水來,咱倆洗臉。”


  “嗯。”


  愛情是苦痛的舒緩劑,許叔彤那滿腹的心事與焦灼在看到阿綿的那一刻,瞬間又變成了悲喜交加的憂愁。


  “往後餘生,何去何從?”他問。


  “天涯海角,生死逃亡,我陪你。”她答。


  “叔彤,我同你們經濟係的主任談好了,學校秋季有一個訪問學者的機會,可以讓你去英國暫待幾年,等風聲過了之後,你還可回來任教……”


  “我在外麵漂泊的太久了,好不容易回了國,我想……”


  “寺內不會輕易放過我,段氏當局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你,你要考慮清楚……”


  “叔彤,學校裏的意思是,此事雖有唐議員幫你出麵,可還有許多壓力學校都頂不住,恐怕之後你想繼續教書是難了……”


  “叔彤,你的住處已被他們砸爛了,藏書隻剩下了這幾本,我們幫你帶過來了……”


  “說!這書是誰指使你們寫的?你在日本參加了什麽組織……一個學生,從哪裏搜集來的這些資料?!是誰給你的!又是誰指使你回中國鬧事的?”


  濃稠的血漿不斷地滴下來,粘住了他的眼睛,在模糊慘淡的微光中,黑暗的影子籠罩著他眼前的地麵……


  “阿彤……阿彤……”


  阿綿輕輕地搖著他,他醒了過來。


  “怎麽了?”他問。


  “你又發燒了……醫生交待的,發燒要吃藥的,再把這藥吃了……”阿綿坐在他身邊,手裏端著水和藥。


  他方才驚覺,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麵。


  “你受苦了。”阿綿哽咽著說道。


  許叔彤接過水來,一仰頭,將藥吃了下去。


  “沒事的。”他安慰道。


  阿綿搖著頭,淚珠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沒事的……”他伸出手,將阿綿抱在懷裏,喃喃地說道:“再睡會兒吧,抱著你就沒事的……”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照在合衣而臥的允寧身上,又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大少爺,醒一醒……大少爺……”


  宿醉令允寧頭痛欲裂,任何輕微的搖晃都讓他感覺胃裏像是在翻江倒海。


  “做什麽!”他罵道。


  “大少爺,醒一醒,福小姐來了。”茉莉喚道。


  “寧哥哥……”愷福毫不避諱,一掀簾子,直接就踏進了允寧的臥房。


  “你怎麽來了?”允寧按了按腫痛的眉骨和太陽穴。


  “昨夜又瀟灑快活了吧,喝這麽多酒……”愷福推開窗戶,笑盈盈地說道。


  “先去外麵等我啊……”允寧懶懶地說道。


  允寧讓底下人燒了水,洗了澡,又換了一身清爽的衣服,才出裏間,卻沒看見愷福,便問道:“福小姐去哪了?”


  茉莉同鈴蘭擺好飯桌,盛好了粥,回道:“福小姐在園子裏玩呢,大爺吃飯吧。”


  允寧看了看表,已經十點多了。


  又問道:“老太太和太太都到了嗎?”


  “說是下午喝了茶才過來呢!”


  “唐府的太太小姐們已經到了嗎?”


  “也是一樣呢!”


  允寧本來正喝著粥,聽到下麵人這樣講,皺了粥眉頭,歎了口氣,放下碗,進到園子裏找愷福。


  愷福穿一身旗裝,正坐在秋千架上,同旁邊的人不知在說著什麽,咯咯地笑個不停,看到允寧過來,仰著頭,笑道:“起來啦~”


  “你怎麽自己一個人跑這兒來了。”允寧無奈地問道。


  愷福停住腳,握住秋千繩,望著他道:“吃早飯了嗎?”


  “還沒啊……”


  “喝了那麽多酒,不吃早飯可不好……我陪你吃早飯好不好?”愷福從秋千上跳下來,拉著允寧向前走著,允寧隻好隨著她。


  “你怎麽來了?”允寧又問。


  “嗯……我來送你禮物呢!”愷福將一個藍色禮盒遞給允寧。


  “無事獻殷勤!”允寧笑道,將禮盒交給茉莉。


  愷福道:“你都不看一下?我花了心思挑的呢!”


  “吃完再看……”允寧道。


  愷福有些不開心地嘟了嘟嘴,又道:“爺爺讓我送東西給許先生呢!我想同你一起去……你願不願意陪我啊……”


  “好啊。”


  “許先生要辦婚禮,所以我要送他們大禮……”愷福又說道。


  允寧點點頭,心中依然覺得不快,吃完了粥,才問道:“去哪找他?”


  “他現在就住在後麵我們家宅子裏呢!走吧……”


  二人從園子後門出來,阿珠同威明早已在後門處等著,手上抱著一大摞禮盒。見到愷福和允寧,便行了禮,跟在二人身後走著。


  愷福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唐府派去的丫環,見到愷福和允寧,便喊道:“大小姐,大少爺……”


  阿綿聽到聲音,也迎了出來,那丫環便說道:“這是我們家大小姐,這位是陳家的大少爺……”


  愷福打量著阿綿,阿綿穿一身棉布衣服,梳著利落的麻花鞭子,眉清目秀。


  愷福便拉住她的手說道:“終於見到你了,路上辛苦嗎?一切還好嗎?”


  阿綿連聲道著謝,愷福進了屋,許叔彤剛輸完液正在休息,見到兩人,費力地坐起身。


  愷福忙說道:“你快躺著吧,好好休養才是正事。”又說道:“我和寧哥哥是來送賀禮的……”說罷,便招手讓阿珠過來。


  阿珠同威明已將禮盒放在了桌上,見愷福招手,便又捧起一方禮盒,走到愷福身邊。愷福打開禮盒,遞到阿綿麵前,笑道:“這是送你的,快看看,喜歡嗎?”


  阿綿撥開禮盒裏的包裝紙,驚異地問道:“這是?”


  “婚服!”愷福燦然笑道。


  “這……”


  “是我送你們的,我想你們要辦婚禮,一切都太匆忙了,所以,我就擅自幫你們準備了這些……”


  “不……不……”阿綿漲紅了臉,連忙擺著手,說道:“不能再麻煩你們了,大小姐您幫了我們這麽多,已經是擔當不起了……”


  愷福將禮盒重新蓋好,放在許叔彤的床邊,拉著阿綿的手,說道:“你別擔心,這隻是我自己的心意,和我家裏人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的,如果你覺得這種西式的婚服不習慣,還有中式的也在盒子裏……”


  “不敢不敢……”阿綿隻是擺手推辭。


  “我真地沒有惡意……收下嘛……也算是我對自己莽撞行事的一點歉意表示……”


  “不,您怎麽會莽撞行事呢,您這樣幫我們,又救了彤哥一命……”


  “但是我惹了很多麻煩……”愷福難為情地低下頭,又說道:“我隻想做些好事,不要推辭了,快收下吧!”


  阿綿看了看許叔彤,見到許叔彤點點頭,方才說道:“這又怎麽好意思呢!”


  愷福又笑道:“那請我們吃飯啊,聽說,你可是有一把好廚藝呢!”


  阿綿不住點頭,說道:“大小姐喜歡吃什麽?我去做!”


  愷福笑道:“家常的就好了,你教我好嗎?我可從來不會做飯。”


  愷福便同阿綿有說有笑地繞到了後麵廚房,允寧便自己坐了下來,同許叔彤隨意寒暄著:“許先生身體還好嗎?”


  許叔彤歎了聲氣,說道:“還好!”


  “學經濟,總是很容易同政治牽扯上關係。”允寧說道。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們研究經濟,總是想要革新經濟方式和經濟基礎,使我們國家能夠從特惠、特權中解放出來,人人強大,國家方能強大。可是,軍閥和你們這些貴族豪富總是不情願發生這樣的事情。”許叔彤微笑著說道,眼睛卻好像是飄向了久遠的未來。


  允寧笑了笑,說道:“許先生也推崇馬克思麽!”


  許叔彤道:“是啊!馬克思的經濟政治思想是最為徹底和純粹的,也是最適合我們這個國家的。”


  允寧點了點頭,又問:“那許先生今後有什麽打算麽?”


  許叔彤苦笑一聲,說道:“我能講得出我們國家最好的發展和計劃,卻說不出我的打算……”


  “現在時局曖昧,各個派係之間明爭暗鬥不止,袁氏同段氏賣國,日本人趁火打劫,也是虎視眈眈地盯著這裏。許先生這幾年內恐怕是不得安寧了。”


  “真沒想到,我懷揣一番雄心壯誌歸國,卻被打上了叛國的罪名……”許叔彤忍不住自嘲。


  “當局者同國家,總不是一回事。許先生心懷天下,總是了不起的。隻是,一旦同“政治”扯上了關係,總是難以脫身。當局者迷,處在風暴的中心反而看不到風暴的走向,許先生空有一身抱負與才華,若被這種繁雜之事耽誤太久,豈不可惜,還是要想辦法及早從中脫離出來才是。”


  “陳公子有什麽建議麽?”許叔彤問道。


  允寧不禁笑出聲來,回道:“允寧愚鈍,哪裏知道這個呢!”


  幫傭早就準備好了午飯,愷福在廚房折騰了半天,在阿綿的幫助下,總算做出了自己人生的第一道菜,糖醋小排。


  “快來一起吃,這是我做的!你們快嚐一嚐!”愷福對著允寧喊道。


  允寧向阿綿投去了懷疑的眼光,一直笑著,不肯動筷子。


  “真地是大小姐做的……”阿綿一邊笑著,一邊攙著叔彤走到飯桌前坐下。


  允寧夾了一筷子,嚐了嚐,說道:“這麽好吃,怎麽都不敢相信竟然是咱們大小姐的手藝……”


  阿綿隻是低著頭笑,愷福卻“哼”了一聲,心想:“你不敢相信的事多了呢!”


  “女人家嘛,就在家裏燒燒菜,管管傭人便是極好的,何必到處惹事生非呢?”允寧又道。


  愷福聽到這話,怔了片刻,隻當沒聽見,依舊吃著飯。


  允寧又道:“有件事我真是好奇地很,你們兩位是自幼便訂了親麽?感情一直這樣好麽?”


  許叔彤道:“我的確是自小便訂了親,不過訂親的人卻不是阿綿……”


  “那你們怎麽……”愷福驚道。


  “我和阿綿從小是鄰居,我小時候嘛,長得瘦瘦小小的,她長得反倒是又高又壯又凶凶的,中學離家遠,沒有錢住校,隻好每天走兩個鍾頭的路程去學校,天不亮就起床,每天都是她陪著我走去學校,送我去到學校,等天亮了,自己再走回家,放學的時候又走到學校裏來接我……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感情自是比從未見過麵的姑娘要深厚的多。當年我本想同她成親之後才出國,隻是這事鬧得這樣不愉快,家裏一直不肯同意罷了。”


  “我終於知道為什麽機緣巧合的,我會救你了。”愷福歎道。


  “為何?”


  “因為,阿綿姐姐對你的愛感動了上天,冥冥之中,老天便安排了我們來救你啊……”


  阿綿等人都笑了,愷福又說道:“我是真地這樣覺得的,真讓人羨慕。”


  幾個人說說笑笑吃完了飯,臨走時,許叔彤將一張紙條交給了愷福,說道:“唐小姐,你這樣膽識過人,又心思縝密,如果隻是安心做一個大小姐富太太,我想,是很可惜的。現在不同以往,我的同學和同事之中,讀書好的女士多的是,我想唐小姐有這個條件,更應該好好努力才是。”


  這一番話正觸動了愷福的心事,她忽然變得有些難為情。她接過紙條,打開一看,上麵是幾個人名,上麵寫著:adaith(亞當·斯密);fredrichliszt(弗裏德裏希·李斯特);karlherichrx(卡爾·馬克思)。


  “這是?”愷福疑惑地問道。


  “這幾位都是有名的經濟學家,我想,他們的著作,唐小姐可以好好地讀一讀。”


  “經濟學?”愷福搖搖頭,笑道:“我從來沒有學習過,怎麽能讀得懂呢?”


  “我們的春風詩社,除了作詩之外,還講這些的,唐小姐有時間不妨去聽一聽。”


  愷福鄭重地將紙條放進包中,說道:“謝謝你,許先生,我會去的。你們也多保重,婚禮那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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