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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0章 生人想死死人難生

  寂靜的醉千殤酒樓上大風凜冽。

  安化侍逐漸感到冰寒刺骨,按道理他的神體早已不懼這俗世寒冷,眼下的季節也遠未到寒霜飄雪之際,可他卻被凍得蜷縮成團直打哆嗦。

  他的心冷了。

  他靜靜閉上那雙惹人生懼的虎眸,將膝蓋完全拱起抵在下巴上,雙手抱住下腿骨,將自己環抱成一隻巨大的田螺。

  沒過多久,均勻的呼吸聲開始響起,他在醉千殤樓頂就這般沉沉睡去。

  能看出這一覺他睡得並不安生,一雙眼珠在眼皮內飛速轉動,不曉得夢見了什麼驚心動魄的場景。

  他的臉孔變得越來越緊皺,五官狠狠揪在一起,貌似在承受著巨大的病痛,不過渾身上下卻不見一絲一毫傷痕。

  這種狀態持續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辰,以往即便是對弈絕頂高手,安化侍也沒有過這般長久的折磨痛楚,畢竟高手對弈往往是頃刻間分出高下,也根本拖不了這麼長的時辰。

  這種極度困苦的莫名狀態令他心中複雜,既難過又開懷,可開懷中又塞滿了難以言喻的苦澀。

  他又想到了過往那些少年時的歲月,想到了當初被溫叔牙鞭笞時候的樣子,如果說找一種折磨能夠和現在媲美,那麼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脊背傷痛是再適宜不過的了。

  就這樣,安化侍好似一截無人問津的枯木,亦好似一朵在飛檐瓦片夾縫中頑強生存的野花,在醉千殤的樓頂就這麼待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天剛破曉,醉千殤樓頂上一片純白。

  並非是昨夜下過了雪,這些純白有著肉眼可見的韌性,亦有著冰雪不及的雪亮光澤,看起來好似蜘蛛吐出的蛛網結繭,亦好似蟬蛻吐出的細密繅絲。

  隨著日頭逐漸升高,這些修長錯雜的物事變得更清晰起來。

  如果此刻有人在旁邊觀摩,肯定會看出這根本不是什麼絲狀物,而完完全全是人類的頭髮,學白無垢又茫茫無盡的頭髮。

  一夜白頭!

  這些白髮看起來毫無雜質,好似是剛剛從頭皮深處分泌生長出的新發,如果盯著其中一部分聚精會神,會看到它還在緩緩移動的光澤軌跡,這說明這些白髮還在不斷生長,且生長的速度異常罕見的快!

  經過了一夜的生長,此刻整座醉千殤樓頂皆長滿了頭髮,白髮如瀑層層疊疊好似錦緞長河,密密麻麻鋪陳在樓頂的每一片飛檐上。

  有不少白髮在四方邊緣處耷拉下來,乍一看好似醉千殤掛起了四面別緻的白布帘子,細細觀之又好似四面往下滴淌的冰稜子,亦好似無數顆被砍掉的白髮頭顱掛成一圈,將腦袋甩在外頭那般瘮人可怖。

  而安化侍則完全不見了蹤影,徹徹底底被包裹成一個白髮雪人,貌似真的被自己生長出的白髮大繭給吞了個結實。

  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本來不多,可南平京最不缺的就是好事者,即便此刻馬亂兵慌岌岌可危,但只要敵軍還未攻破三大防線,這些沒有火燒眉毛的老百姓就還有心思瞧看熱鬧。

  一時間隨著日頭高升,注意到醉千殤異常的百姓越來越多了。

  樓宇下方的青蓮大街上圍聚了越來越多的人,互相指指點點,討論得熱火朝天,偏偏又說不出什麼正經的觀點,但每張臉都裝作略懂一二的模樣。

  這便是這方人間最為真實的樣子,到哪裡都有不懂裝懂的學問家。

  當然,也有不少能夠飛天的藏境大修行者,基本都是留守南平京的道宗人士,畢竟此刻四國戰事如火,其它王朝的修士除非像西門無鋒那種級別,否則很難突破天地鴻靈壁進入南靖。

  這些道宗修士皆環繞在醉千殤四周靜靜查看,他們能感知到這樓頂異象並不好惹,因此也都很守規矩,在別人沒率先行動前保持觀望狀態。

  「好強橫的氣息!」

  「如此恐怖,不似善類!」

  「我明明感應到了消失的古魔宗真氣,這到底是什麼?」

  「啊,葉家主!」

  一眾修士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正像他們所說那般,已經消失多日的葉崇山竟出現於此!

  此刻的葉崇山亦是滿頭白髮,能看出比尋常時候蒼老很多,原本凶神惡煞的玄黃太昊鎧也已不得見,只剩下一身破破爛爛許久沒換過的污濁長衫。

  長衫的胸襟處還有大片血跡,不過這並不是葉崇山自己的血,只有他自己心中才清楚,這是當初趙星闌在他面前自刎時迸濺出的血花。

  他靜靜漂浮在樓頂,望著一丈之外安化侍所處位置,眉間緊皺不敢妄動,不過好在他不再渾渾噩噩,眼神中也比之前多了一絲清明。

  沒過多久,在他身旁驟然出現一位唇紅齒白的少年郎,正是自稱老朽的葉家第一底蘊水齡章。

  「前輩,又要勞煩您了。」

  「何須客氣,本來就是我葉家的嫡系子孫,我不來反倒是不應該了。」

  水齡章朝葉崇山笑笑,笑容溫潤如花落落大方,葉崇山此刻卻根本笑不出來,望著安化侍的結繭又長嘆了一口氣。

  「勞煩前輩您看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好說,應當是之前幾日突兀得知身世,加之前事諸般人事皆不如其所願,長久以來種種悲愴難耐加諸於一身,令他難以承受悲傷過度,以至於最終抑鬱成疾反噬自身!」

  「可會有事?」

  葉崇山聞言眉頭更緊,能看出他是真的在關心安化侍的安危,畢竟眼下話都已經說開了,安化侍是他這輩子唯一的親生子嗣,他也毫不掩飾自己作為父輩的緊張情緒。

  雖說,這種情緒他這些年第一次做,看起來自然流露卻又有說不出的生疏。

  「不好說,老朽剛剛以他心通瞧看過了,目前他整個人處在自我放逐狀態,完全自暴自棄,對生活毫無興緻,正所謂哀莫大於心死,這已經不是靠神通與靈藥能解決的問題了。」

  「那這該如何是好?」

  葉崇山聞言不斷嗟嘆。

  「只能靠他自己硬撐,我能做的也僅僅是幫他護住心脈源爐,不至於讓他完全心火寂滅歸於沉寂,不過想要徹底求得解脫,還需要他自己把一切都想明白,等他想開了,他便能自己破繭而出了。」

  「那若是想不開呢?」

  葉崇山看了看水齡章。

  水齡章搖搖頭沒說話。

  葉崇山和水齡章心意相通,當即面如死灰地盯緊安化侍。

  「前輩,你估計他生還的概率有多大?」

  「不好說,我只能說很低。」

  水齡章還是那副不溫不火的模樣,他貌似從來都不會撒謊一般,有什麼說什麼,一點也不考慮葉崇山的感受,而這往往也正是葉崇山最想要的溝通方式。

  「崇山,凡事需要看開些,你也要尊重他的本意,如果他心如死灰一心求死,那麼即便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救不了他,畢竟他這些年經歷的事情太過特殊,試想若是你一夜之間遭逢種種大變,你能承受得住嘛?」

  「前輩說笑了,我已然感知到世態炎涼,此刻亦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可和欽兒相比,我的痛楚又著實不值一提。」

  說完此話的葉崇山眼眶泛紅,一代梟雄鐵漢能夠有如此女兒姿態,足見他已經完全理解了安化侍,體諒到了他正在承受的巨大苦楚。

  的確,一夜之前親人變仇人,仇人變親爹,對的變錯的,錯的變對的,這世上的真假道義也變得完全扭曲模糊,好似一汪渾濁無底的漩渦深淵,將安化侍死命拖拽后狠辣吞噬!

  「眼下我們先把他帶走,這裡人多眼雜,僵持下去也不是什麼好事情,如果他能夠破繭而出,沒準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機緣顯化,畢竟世上難有如此決絕的大徹大悟,也難有如此考驗人性的血腥沉淪,至於我們,靜待花開便好。」

  水齡章言罷揮出幾道真氣,將安化侍結繭外所有白髮全部切斷,下一刻又揮袖一招,將他和鬼徹全都收盡自家域界之中。

  葉崇山吐出一道青蓮浩氣,將樓頂上那些殘餘的白髮全部清除,下一刻二人青光一閃,從醉千殤徹底消散無形。

  且不論一眾觀摩者是何般反應,此刻在遙遠的北戎王朝,其與南靖王朝接壤的界山之中也有事情發生。

  這方天下最不缺少的就是故事,也從來都不缺少面對生死的不同詮釋。

  有些人雖然活著,卻一心想要求死,有些人一心想要活著,卻在萬般無奈之下走上了亡命的絕路。

  北戎王朝。

  界山之中。

  一個人靜靜跪坐在山嶺蒼茫之中,嘴角汩汩流淌著灼熱的濃烈血水,雙眼暴突表情驚愕,能看出已經處在瀕死之際,只不過其修為高深命脈頑強,此刻距離死透還差著不少距離。

  如果此刻有熟悉他的傢伙,肯定會驚掉下巴,並且對此難以置信,因為只要是熟悉眼前人的傢伙,都決然不會認為他會有如此狼狽模樣,也從來不會認為他會有被人宰殺的一天。

  只不過人生就是有如此多的無常。

  此時此刻這位極富傳奇色彩的北戎劍客,的確在這座無名山嶺之中嘩嘩流血,無可奈何地靜靜等候著自己的死亡。

  而他此刻的死狀,也的確有些耐人尋味,亦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殘忍藝術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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