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子離散 第十三章 昔比武，憶招親
李陌星回到家時，已過三更，竹樓裏漆黑一片，父親和妹妹應該都睡著了。
他舔舐了一下幹枯的嘴唇，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己的房間，點上一支蠟燭，端來一盆涼水，想要洗把臉清醒一下。
方才山裏發生的事情，當真讓人頭大。
竹樓兩層，妹妹一人住在樓上，李陌星和父親住在樓下，正對著，中間僅僅隔著半米寬的樓梯。李陌星怕吵醒父親，做什麽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響。
屋外安靜得很，襯得屋內一聲喘息，都是極其聒噪。
李陌星輕歎了口氣，用大拇指使勁兒揉了揉太陽穴，在水盆前蹲下來，正準備洗臉，突然聽到有什麽東西滴在了水盆裏。
“滴滴答答。”
李陌星睜大眼睛，借著微弱的燭光，看著盆裏的水逐漸變紅，下意識地在鼻子上摸了一把。
“流鼻血了麽……”
李陌星望著手上沾染的鮮紅，苦笑了一聲，隨手找來一塊兒布，塞住了鼻子，卻又發現自己的手背上浮現出淡淡的黑色紋路，仔細看去，原來是青筋異常暴起，鼓起了層層溝壑，頗為恐怖。
“你中了三晝曲？”
一個低沉的男聲冷不丁從門口傳來，嚇了李陌星一跳。
“爹，你還沒睡啊？”
“擔心你，睡不著……”
男人說著，回到自己的房間，取來了一個木質的小盒子，當著李陌星的麵打開，盒子裏麵躺著兩顆黑色的藥丸。
“這是解藥，你快服下吧。”
李陌星盯著盒子，沒有伸手去拿，而是沉聲道：“隻有兩粒麽?”
男人點了點頭，取出一粒塞在李陌星手上，又複將盒子合起收好。
“你怎麽會中了三晝.……”
“爹！”還不等男人說完，李陌星便將其打斷，輕輕地道，“給我講講我娘吧。”
“你娘麽?”
男人沉默了，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麽。
“果然，和往常一樣，爹不願跟我講娘的事情。”李陌星這樣想著，正待起身去把盆子裏的水倒掉，身後卻傳來一陣低低的沉吟。
“你娘.……真的是個極其好的女人.……”
轉身望去，男人已在椅子上坐下，微微臥著，眼神迷離散漫，嘴角不經意上揚，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美好的事情。
見男人在笑，李陌星也跟著笑了。他將藥丸丟進嘴裏，跑去取過燭台，在男人麵前盤膝而坐，腦袋側倚著桌角，滿臉期待地望著男人。
“那是十多年前吧，具體是多少年，我也記不清了……
那一年，我進陌都考試，在花街街口，見得一處比武招親，圍觀者甚多，我也跟著去湊了湊熱鬧……”
“爹你還會武功？”
“急什麽，聽爹講完。”男人調整了一下坐姿，繼續講述道，“舉辦比武招親的是一個鳳陰阡臨女子，自稱女兆，後來才知道，她竟是鳳陰趙大將軍之女，姓趙名姚，是阡臨五城十七郡的同輩之中，武學最好的。
不過當時也沒人知道她的身份，圍觀者皆道其樣貌平平，卻頗為囂張，竟敢在場柱上書下‘千裏陌上萬人眾，十寸招親場上空’，意思是說，我堂堂陌都這麽多人，卻連一個比武招親的武場都沒人敢上。
那你爹我能忍嘛？我雖然不會武學，可畢竟是龍陽子孫，作為一個文化人，肚子裏的墨水兒總歸是有一點兒的。我當時正準備作詩對罵，便有人搶先一步登上武場，這人上場後，先是要來一紙一筆，書下休書一封，丟給趙姚，罵道：‘無恥賤內，狂妄自大，老子在這裏先將你休了去！’.……”
“幹的漂亮！”李陌星雙手使勁兒拍了
拍膝蓋，激動地問道，“然後呢？贏沒？”
“額……隻三合，那人便被趙姚打出武場……”
“.……”
“之後，一連上了十幾人，都不是趙姚的對手。這是哪兒？這可是在花街啊，全陌都最繁華的地方，往北半裏便是長生宮，換句話說，人家鳳陰是在咱眼皮子底下砸場子。”
“既然離長生宮那麽近，龍陽禁衛不管的麽?”
男人翻了翻白眼，道：“管？怎麽管？比武招親犯法麽?在場柱上作詩犯法麽?人家可是自稱鳳陰的山野平民，龍陽禁衛此時若是插手，那姬氏肯定借題發揮，大做文章，以後咱的臉還往哪兒擱？”
“.……”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女子飛躍上了武場，我到現在都無法忘記那個畫麵.……”男人閉上眼睛，回憶道，“女子身著一襲白衣，身姿綽約，觀其麵容，不見一絲妝容，卻是輪廓分明，膚如凝脂，極美，極美.……
女子使一副銀絲手套，也不說話，行過禮後，便直取趙姚，與之戰作一處。趙姚使的是一柄七尺長的三叉戟，圍觀者皆道，一寸長一寸強，以一副手套對抗七尺三叉戟，勝算幾無，你爹我的心裏也是捏了一把汗。
可誰曾想，白衣女子眼神犀利，身法靈活，起手間便見殘影相隨，教人看不清招式。
隻十合，趙姚便被擊落下場……
‘龍陽陌東，山野農家女，栗寧雪，僥勝，承讓了……’
女子對落敗的趙姚說出這句話時，台下猛地爆發出一陣喝彩，我當時也激動地大喊大叫，也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什麽叫做一見鍾情.……
沒錯，栗寧雪，就是你娘。”
“栗寧雪……這麽好聽的名字，為什麽您以前從來都不提呢？”
“.……”
男子沉默著，避開了這個話題，繼續講述道：
“然而，你娘當時的追隨者，數不勝數，大到宮廷內的王公權貴；小到路邊的賣瓜小夥；遠到邊關的戍城將軍；近到身旁的同屆考生，皆對其暗生情愫，你爹我，算是這些人裏最平庸的吧……
可是，你娘偏就看上了我。”
男人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坐直了身軀，道：
“時趙姚落敗，心裏不服，起身罵道：‘本小姐這是比武招親，上來個女人算怎麽回事兒?龍陽的男人都死光了嘛！？’
我當時一聽，忍不了了，二話不說，翻身上武場，回罵道：‘我龍陽的男人若是都死光了，那你們鳳陰阡臨的姬夫人千裏迢迢嫁過來，嫁的難道不是男人！？’
場下皆笑。
趙姚怒問道：‘那怎不見上來個能打的漢子？卻靠一個女人撐場子？’
我說：‘我龍陽男兒，皆言而有信，你那比武招親，又豈是兒戲？倘若勝出，我等必大張旗鼓，浩浩湯湯前去迎親，怎奈何姑娘相貌平平，勾不起我們的興致，我們.……是不敢贏啊！’
趙姚聽了，臉色清一陣紫一陣的，頗為難看。她緊握三叉戟，對著我擺了個把式，想要動手，這時候，你娘走了過來，伸出手臂將我護在身後。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你娘，她很美，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我一時間愣住了，說不出話來。
她先是瞥了我一眼，嘴角帶笑，然後對趙姚行禮，道：‘方才聽聞姑娘自稱小姐，敢問是哪家的小姐，可否交個朋友？’
趙姚收起三叉戟，臉上浮現一抹驕傲的神色，抱拳道：‘本小姐乃鳳陰平川大將軍，趙拔之女，趙姚！’
‘趙姚！？’
我一聽，頓時嚇了一跳，不覺往後縮了縮，不敢說話。台下圍觀的人，也紛紛散去，這趟
渾水深得很，沒有哪個敢得罪一個將軍，而我，卻連帶那姬夫人一起，得罪了個遍……”
李陌星臉皮笑著，道：“然後呢？您是怎麽活下來的？”
“瞧你這孩子，說的什麽話？”男人瞪了李陌星一眼，沒好氣地道，“什麽叫我是怎麽活下來的？這可是在陌都，不是阡臨！”
男人起身出去倒了一杯水，又複坐回到椅子上，繼續講述道：
“你娘想退讓一步，自言認輸，勸趙姚適可而止，拆了這比武招親的武場，雙方也好有個台階下，怎奈那趙姚賴上了我，非得要你娘把我交出去才肯罷休，你娘不肯，便這麽一直僵持著……”
“然後呢然後呢？你們是怎麽在一起的？”
和每個孩子一樣，李陌星對自己父母的愛情故事也非常關心，一時間竟忘卻了心中的煩惱和憂愁，隻想聽父親把故事說完。
是啊，他畢竟還隻是個孩子.……
男人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窗外，咳嗽了兩聲，用較快的語速，道：
“那一天，是姬夫人的壽辰，鳳陰的王公貴族都來了陌都，為姬夫人祝壽，趙拔也在之列。
半個時辰後，似是有人通風報信，龍陽禁衛教頭北門望雪帶兵前來，宣：‘大膽宵小！頂撞趙將軍愛女在先，侮辱姬夫人在後，著都統令，給我拿下！’
我一聽，心如死灰，腳下一軟，便要倒下去，是你娘扶住了我。朦朧間，我抬頭望著你娘，正見她麵帶微笑，對著北門望雪輕輕頷首，然後拉著我禦氣而起，向城外逃去了.……”
“我娘會禦氣！？”李陌星一下子站了起來，滿臉的驚訝。
男人點了點頭，也兀自站起來，朝自己房間走去，邊走邊道：
“沒錯，你娘是一個禦氣高手。
她帶我乘風飛去時，後麵傳來北門望雪和趙姚的聲音。
‘宵小被人劫走，未曾看清歹徒麵容，無法得知其身份，令，回都統府複命！’
‘喂！什麽叫被人劫走啊！?這明明是救走！什麽叫未曾看清麵容，不知其身份啊！?他們又沒有掩麵，這麽多人眼睛都是瞎了麽！?喂！我可是平川大將軍趙拔的女兒！你們必須把人給我抓回來！喂！喂！.……’
此時，龍陽衛早已入長生宮複命，不曾有人理會趙姚一句。
講完了，你快睡覺吧。”
“完了?這後麵也太草率了吧?”李陌星不滿地抱怨道。
“等你娘回來了，讓她給你講，她的聲音很好聽，她真的是個.……極好，極好的女人……”
“爹！”
“.……”
男人立於門口，等著聽李陌星說話。
“以前問你有關我娘的事，你都避而不談，今日為何願意講述給我聽?”李陌星低著頭道。
“可能.……是我太想你娘了吧……”男人仰著頭，脖頸處傳來“劈裏啪啦”的骨頭摩擦的聲音，“你娘，真的是個極好的女人，她的命，就在你的手上了，明日，你必須要決斷。”
說完，男人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沒了聲響。
李陌星站在燭光下，不住地發抖，他感覺身體裏有一股滾燙的岩漿流過，令他頭皮發麻，兩耳轟鳴，隨即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他並不是暈倒了，而是太累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感覺頭好似要炸開一般，疼痛難忍。
“爹，你好殘忍.……”
兩行淚從李陌星緊閉的眼中流出，他就這麽沉沉地睡去了，淚漬，仍掛在臉上，直到天亮……
窗外，有一人乘著夜色，悄然遁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