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謝青鶴把大魔尊拽進了心魔池,自己則一閃身進了祖師爺空間。
雖說心魔池他泡也泡過,池水沾也沾過,並沒有任何不良反應,可大魔尊顯出法相把他往開了地圖的心魔池裏推,他總覺得有些不妥當——開了地圖的心魔池,萬一能把他困住呢?
事急倉促,又心神不定。謝青鶴全無把握之下,還是鑽回祖師爺空間裏安全一些。
長生草聞聲啪嗒啪嗒跑出來:“大師兄你這一回來得好快!大師兄,你給我帶的好吃的呢?”
謝青鶴才恍惚間想起,他離開空間的時候,承諾過給長生草帶吃的。
對長生草來說,謝青鶴隻不過離開了短短幾日。謝青鶴經曆過李錢與盧淵兩次入魔,在他的歲月裏已經度過了四十多年。當然,就算他記得四十多年前的承諾,這會兒倉促逃命,哪裏還顧得上給長生草帶吃食?
他將渾身上下都找了一遍,試圖找點零嘴哄哄小孩兒,莫名覺得懷裏沉甸甸的,摸出來一看——
竟然是大魔尊手裏的那根魔錐!
謝青鶴整個人都恍惚了起來。
他為什麽會有這根魔錐?
難道……拉扯間,身為魔錐主人的大魔尊,反而先脫手了?
他照著最後的記憶慢慢往回推,試圖理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明明隻是瞬息之前的事,回憶起來卻甚是艱難。他想起跌入心魔池時仿佛狠狠砸在水麵的破碎感,一時間,也分不清破碎的是水麵,還是自己的身體……
疑則生魔。
謝青鶴心中一凜,即刻堅固道心,迅速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態。
身體完好無損,精神上則是神完氣足。往內巡視,真元繞著玄池紫府轉了一圈,皆無異樣。
謝青鶴放下心中大石。就在此時,他隨意地將神識遊離,將專門放置魔魂的虛無處掃了一遍。就類似於鬼使神差的無心動作,求個無意義的心安。
然而,這一掃把他震住了!
火石電光之間,他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他拽住了大魔尊的魔錐,把大魔尊一起帶進了心魔池。
墜入心魔池地圖世界的同時,他的皮囊破碎過一次,又奇怪地重新拚合完整。
謝青鶴對此毫無預備,肉身破碎自然失去一切控製,早有預謀的大魔尊則是抓住這個機會,趁勢將魔錘砸向了魔錐,兩件魔器合力,聲勢滔天。
眼看魔錐的尖銳就要刺中謝青鶴心口——
謝青鶴喉中發出敕令:“攝!”
囂張無匹、威儀堂皇的大魔尊,就這麽飛進了謝青鶴的體內。
大魔尊停留在原本應該等待謝青鶴入魔解怨的虛無處。
重重鎖鏈纏繞在大魔尊巨大的法相之上,大魔尊雙目緊閉,陷入了沉睡。
然而,與謝青鶴清理過的李錢、麻呂亞等人不同,大魔尊被束縛之後,謝青鶴的意識不過稍微在此停留,就有即刻入魔的後患。謝青鶴立刻封閉了神識,從那片虛無中鑽了出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
謝青鶴必須鎮定心神,徹底隔絕大魔尊帶給他的影響,隻得暫時摒棄了這部分記憶。
直到現在心神初定,理智回籠,謝青鶴重新將身體內視檢查,才將略去的這一段前因後果全部想了起來。
他左手拿著魔錐,右手掏了掏袖子,居然又把大魔尊的魔錘掏了出來……
看著這兩樣魔器,謝青鶴也很茫然。
他體內還鎖著一隻體積龐大、不大好應付的大魔尊呢。局勢怎麽就一泄如注了呢?
還有。
師父。師弟。
謝青鶴目光老辣,他很清楚不久前發生的慘劇會釀成怎樣的後果。
束寒雲拍向上官時宜的那一掌,太過狠毒,也太切中要害。謝青鶴知道師父的脊柱斷了,玄池也必然受了震蕩。若上官時宜年輕三十歲,如此重傷之下或許還能撐下來。可是,他已經活過了三個甲子,他已經進入了應該登真的衰朽期……
除非謝青鶴就在現場。
除非束寒雲沒有死且幡然醒悟、對恩師竭力援救,否則,上官時宜絕對不可能活下來。
謝青鶴很難麵對師父的死亡。
也害怕看見師弟的屍體。
但,謝青鶴最害怕的,是師父死了,師弟還沒有死……
上官時宜反擊束寒雲時,已然身受重傷。謝青鶴看得很清楚,恩師重傷下反擊的那一掌,聲勢力道都不如全盛時恐怖,束寒雲有一個很明顯的卸力舉動。
——他若被死死摁在上官時宜身邊,這一掌就能劈死他。可是,他飛了出去。
所以,束寒雲很可能還沒有死。
完全不知內情的長生草還眼巴巴地看著謝青鶴,指望大師兄能從身上摸點“好吃的”出來。謝青鶴身上連個糖丸都沒有,倒是把剛到手的魔錐魔錘遞出去,欺負小孩子:“吃不?”
長生草悻悻嘀咕一句,見謝青鶴失魂落魄地坐在門口,猜到他是逃進來的,默默去洗了個桃子,說:“大師兄,你吃個桃子歇一會兒吧。我炊上水了,待會兒給你煮茶飯。”
謝青鶴拿著桃兒啃了一口,點點頭:“嗯。好。”
他還知道吃桃,長生草稍微放下心,又高高興興地站起來:“那我去做飯啦!”
待捧著裝著茶飯托盤的長生草回來時,門口坐著的謝青鶴已經不見了。他進門找了一圈,左右都沒看見人,藏庫裏也沒有。長生草一跺腳:“哎呀!怎麽又走啦!”
謝青鶴離開祖師爺空間,感覺非常奇異。
不管從哪個層麵空間來說,他這會兒要麽在正常的放生池,要麽在魔類的心魔池,要麽在心魔池地圖世界裏所窺視過的盤穀山莊,謝青鶴都能夠理解。
然而,他離開空間之後,發現自己在一片荒郊。翻了兩座山,謝青鶴才找到官道。
有官道的地方必然有城池。
謝青鶴沿著官道一直走,附近的山勢頗為熟悉,走到城門之下就更迷惑了。
他居然到了武興城。
守門卒仿佛根本看不見他,任憑他一手持劍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進城之後,往來人群眾多,謝青鶴常因翩翩風度引人矚目,武興城中的路人也都似看不見他,從他身邊隨意走過。
謝青鶴試著到城門附近的茶攤坐下,這時候不是出入城的高峰期,茶攤的小販並不怎麽繁忙,卻也自顧自地坐在爐邊張望,並不招呼謝青鶴。謝青鶴試著自己倒茶,還當著小販的麵,從蒸屜裏拿了一個包子,小販與前來吃茶的客人也都仿佛沒看見他所做的一切。
謝青鶴一邊喝茶,一邊啃著包子。
茶,香。
包子,油。
除了所有人都對他視若無睹,他所接觸的一切都很真實。
然而,這也說明不了什麽。謝青鶴有入魔的經曆,曾以李錢和盧淵的身份活了幾十年,日常吃吃喝喝各種物質都無比真實。身在其中,根本分不清楚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妄。
目前這情況讓謝青鶴一頭霧水。
吃完包子之後,謝青鶴摘下手腕上的卻魔珠,放在茶桌上,問道:“舊怨魔尊?即刻現身。”
他對溝通也不抱什麽希望。舊怨魔尊飛入卻魔珠時他就試探過,封得嚴嚴實實,內外不通。真元都無法探入溝通,何況聲音?
喚了一遍,又等了五息。
五息剛過,謝青鶴即刻抽劍,朝著封存著舊怨魔尊的念珠上斬去。
嚇得舊怨魔尊連忙出聲:“我在我在,我馬上出來!別砍!”
謝青鶴有些錯愕:“你聽得見?”
此時舊怨魔尊幽幽地飄了出來,看著謝青鶴的眼神很哀怨:“我鑽進卻魔珠本是為了逃生。唉,哪曉得……如今意外知道了你的秘密,想來你是越發不會放過我了。”
謝青鶴也挺佩服他。舊怨魔尊在酒樓時就裝過一回傻白甜,滿口胡謅意圖誆騙謝青鶴,被戳穿之後才破罐破摔恢複了高冷,對謝青鶴絲毫不假辭色。
現在可好,這貨又演上了。
“我無意殺你。”
謝青鶴才目睹了師門慘劇,已努力穩固心誌,情緒上也不可能絲毫不受影響。
他說不想殺舊怨魔尊,並非妥協,是原本就不想殺。經曆過李錢與盧淵的人生,雖說也有個不可理喻的麻呂亞,可謝青鶴在舊怨魔尊身上沒感覺到與麻呂亞相似的冷酷悍殺之氣。
既然有李錢與盧淵的經曆在前,謝青鶴對舊怨魔尊倒也有一絲“同病相憐”。
若能以入魔的形式,將舊怨魔尊也變成玄池裏的“磚”使之恢複正常,謝青鶴覺得也無不可。
但是。
若舊怨魔尊又和初見時一樣,對謝青鶴裝瘋賣傻、信口胡謅,故意拖延算計……
殺與不殺之間,差的無非是一把劍。
“你先告訴我,這是何處?”謝青鶴問。
“我縱然告訴你了,你也不信。問我又有何益?”舊怨魔尊反問道。
——不談好條件,舊怨魔尊就不肯與謝青鶴合作。
謝青鶴考慮片刻,照實說了自己的打算:“我不殺你,也不能隨意放了你。”
“那……”舊怨魔尊愕然抬頭,有幾絲驚訝還有幾絲荒謬,“你要渡我?”
“我乃修士,又非釋家。如何渡你?”謝青鶴明知道舊怨魔尊或許不滿,卻也沒打算撒謊哄騙,“你有舊怨,我無非是代你重新活一次。你若想開了,自去澄澈魂魄瀟灑度日,若是想不開……”
“我知道,你是不講道理的。我若想不開,你就讓我和麻呂亞一樣,燒成灰燼。”舊怨魔尊說。
說到這裏,舊怨魔尊陷入沉思。
“大魔尊將你推進了魔穴與人界的混沌中。這裏是人魔時間的交界。”
“人在其中七情熾烈,六欲洶洶,最易入魔。又因身周環境都與真實世界相同——”舊怨魔尊指著街上來往的路人,鋪麵裏叫賣的商販,“這裏本來就是真實世界。所以,人察覺不到自己入魔。”
“做人囿於規矩律法人情世故,難得自由快活。入魔就不一樣了。隨心所欲,心無恐懼。”
“你在這裏可以看見自己喜歡又得不到的姑娘,遵循心之所慕,直接把那姑娘搶了,無人能夠阻止,憑你為所欲為。你看見自己平日裏絕對不敢得罪的衙內公子,隨心所欲把他一刀砍死,照舊無人能為難你拿你入罪……總之,所有平時不能做不敢做的事,一旦入了魔,都可以去做。”
“人一旦墮了魔,享受到了入魔的快樂,就再也不會去做人了。”
“大魔尊讓你掉進此處,是想讓你入魔。”舊怨魔尊說。
他突然之間就變得知無不言,謝青鶴總覺得有些奇異。不過,舊怨魔尊一說“循心之所慕”,又說“隨心所欲”,讓謝青鶴忍不住問道:“此地入魔,仍能從本心行事?”
舊怨魔尊不禁失笑:“你以為魔是什麽呢?將手一招,人便墮入迷蒙之中,隨意聽從差遣召喚?——赤子之心豈有魔念?無辜嬰孩如何入魔?既然入魔,必是心有嫌隙,方才墮入魔道。”
必是心有嫌隙,方才墮入魔道。
謝青鶴耳邊轟隆隆地響著這句話,想起束寒雲拍向恩師腰間的那一掌。
“如何才能離開此地?”謝青鶴又問。
舊怨魔尊就不肯繼續說下去了。他又重新開始談條件。
謝青鶴站在茶攤前,舊怨魔尊先去倒了一碗茶,捧在手裏緩緩走近,說:“旁人的人生,終究無甚輕重。隨隨便便活一回,還是認認真真拚盡全力去活一回,結局想來也完全不一樣。”
他將那碗茶捧給謝青鶴,開出了自己的條件:“你若答應我,好好地替我活一次,替我解去那些無法排遣遺忘的舊怨……我能不化灰燼,便認你為主,永為鬼使,任憑差遣。”
謝青鶴沒有接這一盞茶。各人想法不同,什麽才能算是認認真真拚盡全力地活一回?
舊怨魔尊將姿態放得很低,挨在謝青鶴身邊雙膝微曲,捧著茶碗的手自然舉了起來,略帶陰森蒼白的臉也謙卑地仰起,無比小意溫順又渴盼地望著謝青鶴:“我不是麻呂亞那樣的人。隻求你好好地替我活一次,走一條我沒見過的路。你也不必馬上就替我做這件事。”
舊怨魔尊給出了最重要的代價:“我可以先幫你離開此地。”
這個條件打動了謝青鶴。考慮片刻之後,謝青鶴道:“我隻會做謝青鶴。”
舊怨魔尊順勢將茶碗放進他手裏,代表認同了謝青鶴的還價,達成了此次交易。
——他不介意用謝青鶴的方式去重活自己的人生,隻要求謝青鶴對他的過去認真一些,虔誠一些,尊重一些。
既是舊怨魔尊,生命中最緊要的一件事,自然是解償舊怨。
其他的……哪怕是他自己的性命,都得退避三舍。
“想要離開心魔池,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入魔。”舊怨魔尊說。
謝青鶴並不滿意:“這世上不存在僅有的辦法。”
“我既然說過替您想辦法離開,必然使您滿意。”
舊怨魔尊已經開始對謝青鶴使用敬語,提前進入了角色。
“活人尚且會被一葉障目,心魔池這樣的死物自然也可以被蒙蔽。心魔池與真實世界互為表裏,時常浸潤。這個世界裏時時刻刻都有人墮魔,您隻需要將墮魔之人拉入心魔池,與他對換身份,就能騙過心魔池,順利離開。”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