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石權榮,你來此為何?”不老魔尊穿著一具七老八十的魔修皮囊,留著三綹胡須,身上還穿著畫著陰陽魚的道袍,胸前垂下兩道慧劍,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
謝青鶴才知道舊怨魔尊的真實姓名。石權榮,失權榮。這名字的寓意可不怎麽好。
舊怨魔尊低著頭從謝青鶴背後的陰影處走了出來,眼看是瞞不住了,一直藏在袖中暗中交疊的雙手徑直袒露,指尖如蝴蝶穿花般翻飛,口中緊趕慢趕念完最後一句寂心咒,匆匆催促道:“我禁絕不了多長時間!魔尊與魔念之間可以隔空交流,你快燒了他!”
謝青鶴倒不怕走漏風聲。大魔尊都給吞了,難道還怕幾個小嘍囉?
可是,他怕不怕的,這兩個見麵就劍拔弩張的魔尊,也沒問過他的意見。
舊怨魔尊藏在他背後就下了禁製,用寂心咒隔絕了不老魔尊與外界的聯係。不老魔尊見他如此動作也大吃一驚:“你也是個茂才!老夫隻見過人受了念蠱惑臨陣倒戈墮入魔道,倒是第一次見堂堂魔尊竟被人蠱惑!”
不老魔尊認定舊怨魔尊是吃了謝青鶴的迷魂湯,是個大叛徒,當即就要清理門戶。
謝青鶴能怎麽辦?他倒是想旁站一步,不老魔尊的拂塵不樂意啊!照著他的腦門先劈下來了。
佩劍留在了悅來客棧門前,謝青鶴的拳腳功夫也很漂亮。被迫出手一套簡簡單單的五齡拳,三兩招就將兩個魔尊摔了一地——他也不想走舊怨魔尊,已經手下留情了,架不住舊怨魔尊非要衝上來耍王八拳,謝青鶴把他摔地上時還記得用腳背接著他。
舊怨魔尊也是個奇葩。他和不老魔尊已經被摔得爬不起來了,他還掙紮著從寬袍大袖裏擲出一把不足二尺長的小劍,直直朝著謝青鶴麵門飛去。
這要不是準頭太差,謝青鶴都認為這貨是要偷襲自己了。
這是鬧哪樣?謝青鶴攜劍而起,就看見舊怨魔尊騎在不老魔尊身上,慫恿道:“砍死他,快!”
謝青鶴攤開手,劍尖朝上。
“殺人滅口你也不懂?”舊怨魔尊氣急,“這會兒你又犯什麽正道俠士病了?他不是附身普通人,他穿的是魔修的皮囊,這波人你閉著眼睛亂砍一氣,但凡砍死一個冤枉的,我把腦袋給你!”
“你何必這麽著急?”謝青鶴伸手拉他起身。
舊怨魔尊看著他伸來的手,偏頭運了一會兒氣,這才搭手站了起來:“我帶你來找出路,被不老這廝撞了個正著,你不殺了他,死的就是我……”
“怎麽,你還想回去找大魔尊複命?”謝青鶴看著他的眼神倒似挺溫和,“不是都想好了麽?要麽認我為主,隨我身側,要麽化作飛灰。還想著回去呢?”
舊怨魔尊一愣。
謝青鶴帶著那柄短劍,就似入手了把玩多年的玩具,隨手挽了一朵劍花,呲地一聲。
舊怨魔尊本就隻有一道地魂,居然被那把劍生生釘在了沿街店鋪的門板上!
那一瞬間,舊怨魔尊麵對的不似一把劍,而是高如青山的巨浪,拍得他暈頭轉向,久久不知身在何處。勉強鎮定下心神,帶了一絲禪意的短劍仍舊死死釘著他。
謝青鶴則蹲在不老魔尊身邊,低聲問話。
他不信舊怨魔尊。
魔是會撒謊的。魔也最擅長蠱惑人心。若以為魔單純偏執僅有一副麵孔,那也太小看魔了。
當然,舊怨魔尊可能撒謊,不老魔尊也可能撒謊。他們倆一起撒謊,或者一個說真話,一個說假話。如何從中判斷出其中的真相,還得謝青鶴自己斟酌。
舊怨魔尊也很焦急:“我沒有騙你!你又怎麽保證他不撒謊?他如今可是階下囚!”
謝青鶴用六識神通隔絕了與不老魔尊的對話。
舊怨魔尊隻能看見他在和不老魔尊說話,並不知道二人說了什麽。
他想起剛才施用的寂心咒,不由得暗恨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魔尊不僅能與一切魔念隔空溝通,隻要雙方願意,魔尊與魔尊之間也可以隔空溝通!寂心咒毀了一切。
直到謝青鶴與不老魔尊溝通完畢,舊怨魔尊眼睜睜地看著不老魔尊離開了皮囊,徑直飛入了謝青鶴手腕上的一顆卻魔珠內,整個魔都不好了:“他說了什麽?!你竟然放了他!”
“他與你不相幹。”謝青鶴對“讓你做我唯一的魔”毫無興趣。
上官師父不知出於何種考慮沒有跟他說太多,他確實對魔類的了解很少。可舊怨魔尊掌握的也不是壟斷性的消息。滿地亂跑的魔修,武興城裏還有兩個魔尊,問誰不是問?
不老魔尊活得比舊怨魔尊更長久。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很多事情去問老人家,比問年輕熱血喜歡講義氣的莽漢靠譜。
“你想要出去,隻有我說的辦法。”舊怨魔尊咬牙。
謝青鶴卻突然靠著街蔭席地而坐,不老魔尊的皮囊倒在地上,那群魔修自謂魔門中人,卻根本看不見處在心魔池裏的謝青鶴,沒頭蒼蠅似的圍著不老魔尊的皮囊團團打轉。
遠處還能聽見人群的喧鬧聲。
這裏離著悅來客棧不遠,幾百個年輕氣盛的小俠客,一旦不受魔音蠱惑,馬上就要複仇。
再往前看下去,那是長長的一條街。
青石鋪成的路麵已經被來往的馬車與行人走得坑坑窪窪,高低不平。可鋪了青石的路麵,總比全是泥地的路好走。謝青鶴記性很好,他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小得能被放進背簍,上官師父把他從背簍裏抱出來,一路抱上了山。
山路不好走。前一天下了一場暴雨,滿山泥濘。
他害怕那個背簍,藏在上官師父的臂彎和披風裏卻很安心。
上官時宜對謝青鶴而言,絕不僅僅是師或父那麽簡單。世人道嚴父慈母,事實上,哪個孩子會喜歡父親的嚴厲呢?會承認父親的嚴厲也是一種愛,無非是因為子女必須依托父親的身份地位,才能光明正大的立足人間。母親給的是照顧與關懷,父親給的則是身份與供養。
上官時宜給予謝青鶴的,既有高人一等的身份來曆、才華權勢,也有近乎寵溺的關愛。
他不僅僅是師父,亦身兼父母二職。
謝青鶴平時喜歡頂嘴,還總是跟師父開玩笑,瞎胡鬧,可他絕不會背叛上官時宜。
“我猜,你肯定不知道,大魔尊在我這裏。”
謝青鶴看著長街盡頭,看不見遠處的城牆,隻能看見城外連綿起伏的青山,與漸漸落下的日頭。
夕陽無限好。
黃昏的時間再短暫,這一抹夕陽也決不允許被算計。
大魔尊也不行。
舊怨魔尊原本踮著腳尖,試圖自己把劍□□,努力了幾次都被恐怖的威壓拍得抬不起手來。正想第五次嚐試,他就聽見了謝青鶴說出了石破天驚的這句話。
因為太過震驚,他在一瞬間失去了表情。沒有表情,腦子空白。
“我沒有聽錯,也沒有理解錯,你的意思是……你要渡大魔尊?”舊怨魔尊不可置信。
謝青鶴沒有說話。
“難怪你拉不進來……”舊怨魔尊喃喃。
“就算你把入魔的人拉進來了,你也出不去。心魔池不會注意到你的進出,因為就算入魔也隻是這麽一點點……它不可能連大魔尊也認錯。所以,你騙不過心魔池。”
“除非。”
“你把大魔尊放出來。”
舊怨魔尊小心翼翼地看著謝青鶴的臉色。
謝青鶴仰頭看著長街今天的夕陽,說:“這是西邊。好不好看?”
舊怨魔尊隻得苦笑:“看樣子你是不同意我的建議。”
“不老魔尊告訴我,除了你的辦法,還有一種出去的可能。”謝青鶴說。
“你現在又要單獨問我,借此印證不老魔尊的說辭了?”舊怨魔尊也不掙紮著跟胸口的短劍對抗了,他也學著謝青鶴的模樣,將頭仰起來,看著遠處的晚霞與夕照,心魔池世界的大地也是一片緋紅嬌顏的顏色。
“是還有一個辦法。我隻是覺得沒必要說出來,因為根本不可能成真。”舊怨魔尊說。
謝青鶴隨手扶在地上的指尖輕輕一敲。
一直緊緊釘著舊怨魔尊的短劍,當地掉在地上。魔體不會流血,隻留下一個空洞。
“釋家有一位菩薩,曾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世界,是魔穴與真實世界的交界。你要麽把大魔尊放出來,找個替死鬼自己悄悄溜出去,要麽,”舊怨魔尊也覺得這件事非常荒謬可笑,“渡盡諸魔,這一方世界失去了根係,自然消失,你也可得自由。”
謝青鶴也跟著笑了一下。
“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鑿開魔穴衝出現世的隻是極少一部分怨恨最深的魔,魔穴之中深深淺淺的魔念,無邊無盡。”
“我曾聽閑得無聊的古魔說過,他怨恨太深又不得解脫,徘徊無數年太過寂寞,就開始數魔穴中的魔念——他是大能之魔,天降之魔,數到渙散那一日,也沒有把魔穴裏的魔念數清。”
舊怨魔尊的言下之意很簡單。數都數不清,何況你還要花時間去一一報償?
就算入魔不花時間,謝青鶴也有無窮無盡的壽命,那他又能撐得過幾個陌生人的人生?
謝青鶴不說話。
他看著天邊的夕陽一點點陷落,一點殘陽欲盡之時,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晚霞帶來的光。
“釋家渡人,我非釋家。”
“我也曾想過,就這麽困在心魔池世界裏,也算與大魔尊同歸於盡,倒也不算很虧。”
“可是。”
“我師父的屍骨,還在盤穀山莊,等著我去收殮。”
“我師父的遺願,是讓我好好活下去,傳承宗門絕學,守住這一窟魔穴,不使為禍人間。”
“他死了,我也困在這裏,我的宗門怎麽辦?”
“所以,不行。”
他的手指輕輕敲地,喚回舊怨魔尊的注意力:“解開寂心咒。我要你,以大魔尊危急的名義,把所有魔尊都喚至龍城。”
此時,夕陽已盡,新月未升。
坐在街蔭上的謝青鶴臉上黯淡無光,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的聲音也像是此時混沌交界的風氣,非黑非白,左右遊移:“當然,如果你不願意,或對我的吩咐陽奉陰違,我也不介意馬上就讓大魔尊真的‘危急’。”
“這就是你不了解我們魔的地方了。你們做人的欲求無非是那麽幾樣,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嬌妻美妾孝子賢孫,許官給錢就行,畫個大餅都有人前仆後繼。我們魔就不一樣了。魔都是有點問題的人,倘若我們能以常理而論,那我們就是正常人了,怎麽還會是魔?”舊怨魔尊說。
謝青鶴聽得點點頭,認為他說得有道理。有些時候還是太理所當然了。
不等舊怨魔尊再教訓,謝青鶴已經改口:“那你就說,正道年青一代要麽死了,要麽墮魔,已然一網打盡。盤穀山莊那邊……”這是不忍言之事,謝青鶴含糊了過去,“我也被困死在心魔池中。叫魔尊們都去龍城慶賀。”
“這就……”舊怨魔尊幹巴巴一番話憋了回去,“很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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