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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白首泣幽冥 第二章:對鏡添白發,開門欲黃昏。

  日本,時值春,群山峻嶺,青翠豔麗。巍峨富士山下,櫻花盛開。


  “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


  一群年輕僧人正安靜地聽一位老和尚講課,老和尚目光熠熠,高坐在一塊巨石之上。這群人都是醍醐寺的僧人,遠來攀登富士山之餘,老和尚休豐法師也給他們闡述劍道修行。


  起休豐法師,除了這一帶常有人提起,名聲並不響亮。因為他與醍醐寺的大多數僧人不同,他認為萬法皆寂,為僧者當隱居山中,苦修性命。故時常離開醍醐寺,去山中修行。雖然大多數和尚不讚同他的理念,但每一個跟隨他左右的人無不從內心感到由衷的敬佩。


  而鮮為人知的是他少年成名,劍道高明,也隻曾敗在鹿島神宮的塚原卜傳劍下。後遠遊大明學劍八年,八年後歸來與塚原卜傳一戰,其結果如何雖不得而知,但足見其劍法再上一層樓。


  所以休豐法師除了會講述佛法,每年開春也都會在此闡述劍道。


  一名年輕僧人站起來恭聲道:“師傅,我曾聽人過您的劍瞬息間可以刺中丈餘外的飛蠅,不知道師傅能否讓我等開開眼見?”


  他這話一出,所有僧人都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這時,剛好一陣風吹過,櫻花樹搖曳,花瓣片片凋落。休豐法師輕輕折下一根樹枝,隨手一彈,“嗖”得一聲在空中劃出一道白線。


  “去哪了?”


  有人發出一聲驚呼,那根射出去的樹枝似乎消失不見了。眾僧人四處打量,也交頭接耳,誰也沒看見那根樹枝在哪。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入目的是一襲白衣,清冷勝雪。這人的打扮與諸僧人都不同,衣袖都緊緊貼身,沒有一絲累贅之處。臉色蒼白,唯一黑的發亮是他那雙眼睛,仿佛黑洞般冰冷不含雜一絲感情。


  他緩緩走來,似乎溫度都下降了許多。


  “大師兄!”


  此人明明留著滿頭長發,也不做和尚打扮,這些僧人卻都喊他為大師兄。柳生一鳴,據是休豐法師在遠遊大明時收下的第一位弟子。


  柳生一鳴似乎不想浪費一絲力氣,步伐不急不緩,但異常穩健。若有人仔細丈量的話,會驚訝的發現他行走每一步的距離都一樣長短,分毫不差。


  停了,他停住了腳步,竟然做出了和休豐法師差不多的動作。隻不過一個是折,一個是拔。等他將一根插滿櫻花的樹枝拔出來時,眾人看著那樹枝上完整的洞一陣驚訝,又是恍然大悟。


  原來剛才休豐法師彈飛出去的樹枝洞穿了十數多飄落的櫻花後直接插進了一根樹枝上,速度又快又準,就仿佛本身生長在上麵一般,所以眾僧人才一直沒有發現。


  “你來了?”休豐法師的神色很古怪,有種不出的感覺。


  柳生一鳴點了點頭,答道:“我來了。”話畢,緘口不言,靜靜地站在那兒。


  休豐法師聽他完,神情又恢複自然,朝眾僧人道:“剛才你們也看見了,為師我雖然好久未曾練劍,但我的劍術未有一絲生疏。可能有人會問,這是為什麽,那麽現在我就將我平生最大的練劍秘訣告訴大家。”


  完,所有僧人都精神奕奕,誰也沒想到這次師父竟然會講出他練劍的最大秘訣。


  隻聽休豐法師繼續道:“我每到春就講學一次,每次講的都是些大明的古文,你們可知為何?”


  不待他人回答,他自顧自地道:“練劍即是明道,而學問則是明心。隻有心誠則道誠,道誠即劍誠。”


  完,他一揮寬大渾圓的長袖,“都回去吧!”


  眾僧人雖然還在苦苦思索休豐法師的話,但見他逐客,便紛紛施禮告退,莫有敢違者。一時片刻,眾僧人都一一離去,整片櫻花林中,僅剩柳生一鳴與休豐法師。


  兩人對視良久,默默無言,任花飛花落。


  “——吟——”


  柳生一鳴拔劍,冷道:“看劍!”


  刹那間,仿佛雷光從地而出,劍光熾白如匹練,漫落花被無形劍氣一分為二。


  休豐法師唯有後退,有多久沒有感受到如此炙熱的劍意。當初塚原卜傳見過柳生一鳴後,都他日後會青出於藍勝於藍。這一次休豐法師亦要全力而赴,兩人此時不再是師傅與弟子,而是生死仇敵。


  這不是無情無義,而是劍客與劍客之間的惺惺相惜。


  休豐法師腳下的巨石裂開一條深深的裂縫,他早已一躍而起,長袖中亮出一片慘白,誰也不知道他最擅長的其實是袖中劍,更短更細,劍法自然更加刁鑽迅速,仿佛擇人而噬的毒蛇。


  而柳生一鳴的每一劍也都慘烈到極點,既快又猛,仿佛每一劍都如同雷霆一般,讓與之交鋒的人身心俱震。


  櫻花一片一片凋零,兩人都隱沒在劍光之中,在漫花雨中穿梭來去,這一,休豐法師足足等待了八年,而柳生一鳴為了這一也在富士山中孤獨了八年。


  每一年的春,休豐法師都在此講課,不僅僅是為了修行,更是為了等待柳生一鳴的挑戰。


  雛鷹振翅,便要舍棄一切,才能翱翔穹。


  劍客,從來隻有自己一人。唯有孤獨與寂寞中,才能揮劍劈開黑夜綻放光芒。


  而顯然,柳生一鳴做到了。一棵棵樹木在劍光中傾倒折裂,一片片櫻花碾碎成塵,柳生一鳴麵對孤獨苦修了八年,終於練就無敵的劍法。這一刻,他便是劍神,劍中之神。


  一劍又一劍,如風裏來雨裏去,任他休豐法師輕巧似海燕,一樣要將他淹沒。


  休豐法師與柳生一鳴交手後立馬知道自己這徒兒果然出師了,心底欣慰不已。與之過了上百招,漸感心力不支,連忙一陣退避,總算逃出了柳鳴生的劍光範圍。


  他正欲收劍認負,不想柳生一鳴的劍更加迅疾,直接洞穿了他的左胸膛。


  那一瞬,他既悲傷又欣慰。


  “你……你還是……放不……不下……”休豐法師斷斷續續地出了最後一句話,便砰然倒地而斃。


  柳生一鳴手持長劍,白色的櫻花瓣落在他的臉上,沾惹了一抹淚光,又落到劍上,被鮮血染紅。


  突然,耳畔又隱隱響起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女聲:“柳生君……柳生君……你醒了……”


  柳鳴生睜開眼,愕然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


  看著眼前那張清秀俊俏的臉,他的神色微微一怔。又徑直閉上了眼,腦海中沒有再想那富士山,而是一道火紅的身影。


  他隱隱記得,那道身影明明在處於絕境之際,突然沒入無盡虛空一般,不僅躲過他那必殺的數劍,更令他駭然的是眼前似乎有一輪明月平地而起,無量光華淹沒地。


  若沒有遇見張鬆溪,他或許隻有坐以待斃。


  而一路上的修行,在這無盡光華中,他體內蘊藏十八載的忿恨也化作漫火焰。


  然後,柳鳴生就完全不記得。


  他不知道的是,他初通劍意,在姚明月劍意逼迫下,心神損耗過度,昏死過去。


  “柳生君,你好些了嗎?”女子一臉看著他睜開眼又閉上眼,不由露出擔憂神色。這時,門被打開,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響起:“姐,你要的參湯已經好了。”見那她跑著過來,接過手中的湯碗,老者不禁急道:“心燙手。”


  “知道啦。”女子笑道,又覺手中湯碗確實燙的不行,連忙放到一旁桌上涼上一涼。那老者看了一眼床上的柳鳴生,又退了下去。


  “櫻子,你怎麽在這?”柳鳴生掙紮著坐了起來,卻是不願意讓那女子喂他,那樣顯得太柔弱。


  這女子正是他剛到日本結識的朋友,富士山淺間神社神官阪上英的女兒阪上櫻子。隻是後來他為了複仇,一心一意練劍修行。並不知道阪上櫻子早就拒絕了他父親安排的婚姻,選擇了當一名神官。


  “他們都你殺……”阪上櫻子到這有些遲疑:“殺了休豐法師,我十分擔心你。後來遇到肥前國的北原性真,才知道你出海去了大明。”


  阪上櫻子看著柳鳴生的臉龐滿是柔情:“柳生君,我隻是想見見你。”


  柳鳴生突然神色一變,叱聲道:“櫻子,你知道的,我殺了我師父,我不是日本人,我也不叫柳生一鳴,我現在叫柳鳴生,我是大明中人。你回去吧,這裏的人十分厭惡你們。”


  阪上櫻子頓時一愣,一雙眸子中滿含憂傷。


  “姐。”門外那老者聽到柳鳴生的叱喝聲不禁打開了門。


  “宮行叔,你先出去吧,我沒事。”阪上櫻子擺了擺手,又似乎沒聽到柳鳴生剛才的話,別過身子,抹去要滴落的淚水,柔聲道:“鳴生君,讓人給你煮的參湯已經不燙了,我給你端來。”


  柳鳴生連忙下了床,感覺除了渾身乏力,沒精神外身上似乎並沒有受傷。


  阪上櫻子見他下床,又顧不上端湯,連忙上來攙扶他。卻見柳鳴生別開她的手,道:“我怎麽會在這兒?”


  “你……我看見你受傷了,就求她放了你,她是個好人。”


  卻是阪上櫻子聽聞白衣人在鑄劍山莊出現的消息,急急忙忙趕來時剛好撞見了與姚明月一戰的柳鳴生。正是她向姚明月求情,也恰好是她,不然姚明月也不會饒過柳鳴生性命。


  阪上櫻子不知道的是,姚明月曾在台山下見過她,還感歎世上多有癡情人。


  而阪上櫻子認為的好人姚明月此時正坐在銅鏡前發呆,從早上到黃昏,期間任白玉京在外麵叫喚,她都沒有出門。鏡子中的姚明月與平常並無不同,隻是銅鏡前的妝台上多了幾十根長短不一的銀絲。


  那是姚明月早晨梳理頭發時在頭上發現的,將之一根一根尋找出來,又一根一根拔掉。


  待拔完了這些銀絲,她也似乎喪失了渾身力氣。除了在白玉京要闖進來時回了他一聲,便沉默不言,呆呆坐立。


  耳畔,腦海都是一個人的聲音:“你強行運使太玄經,又身負重傷,才至於斯。若你能隨我修行心真經,必能解太玄經之厄。但千萬要切記,心真經雖有奪地造化之奇效,終究人力不敵數,非長生永駐之法。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再耗費心神,到時神消心竭,必然重蹈今日之殤……”


  她依稀記得那時候的她滿頭繁華蒼蒼,一直到去年心真經大成,才逐漸恢複原來麵貌。一聲長歎,姚明月長袖一揮,那些銀絲都消散開來。推開房門,殘陽似血,已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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