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座橋

  朝陽初上。


  何子憫一手端著湯藥,一手輕輕推開房門,屋裏柳二斜靠在床頭閉目養神,聞聲抬頭看了眼,見是她後微微搖頭示意。


  何子憫見狀放輕腳步走進房間,動作小心地探了探他脈象,確定沒什麽異樣後拿起還溫熱著的藥盅出了房。


  等她再去已是日上三竿,燦金色的陽光星星點點地打在床上,喬何半坐起身靠在床頭,懷裏抱著小奶貓聽它喵喵咪咪地撒著嬌。


  “咪咪咪!喵咪咪喵!”


  “啊,她怎麽這麽壞還去告你狀。”


  “喵!喵咪咪咪喵咪!”


  “呀,他把陰陽壁壘獨獨對你緊閉了?太過分了。”


  喬何的配合讓小奶貓越發激動,手舞足蹈地叫囂起來,一副在外麵受人欺負回家告訴家長的小模樣。


  喬何輕笑一聲,溫柔地把快要蹦躂下去的小貓摟到懷裏,低聲哄著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告狀的小家夥。


  “好了,不生氣了,等我下次過去幫你罵她好不好?”


  小奶貓聞言很認真地低下頭想了想,小爪子蜷在下巴邊一副思考人生大事的認真樣子,掙紮片刻後堅定地搖了搖頭。


  “喵!咪咪喵喵喵咪!”


  “好,都聽你的,我不去見她,我們都不理她。”


  喬何好笑地幫懷裏溫熱的小貓團順毛,小奶貓歪著頭蹭了蹭他的掌心,圓潤潤的雙眼中八分依戀兩份懷念,奶裏奶氣的動作裏哪還能看得出上古神獸的威猛模樣。


  何子憫含笑站在門口不願打破這一刻的恬靜,唇邊勾起的弧度裏載滿了溫柔,直到見湯藥快涼了才緩步走到床邊。


  聞著熟悉的藥香味,喬何抬起頭朝向何子憫的方向,嘴邊忍不住蕩出一抹微笑,“子憫,昨夜睡得可還好?”


  “一覺睡到天明的那種,你說好不好?”


  “那就好。”


  何子憫說罷彎腰在床邊坐下,“先把藥趁熱喝了,一滴都不許剩。”


  喬何點點頭接過藥碗,藥盅不大兩三口就見了底,幾十種藥材熬了一夜最後就得了一碗,即便如此何子憫還又耐下心慢火細熬了兩三個時辰,直到濃縮到不足半碗才盛了出來。


  這倒不是她閑來無事、多此一舉,早些時候常常一碗不大不小的藥就能把他灌個水飽,等到該吃飯了卻一口都填不進去。


  為此她挖空心思專門為他琢磨出一套熬藥的方法,大幾十種藥材經過十幾個時辰的調火慢熬,最後就得這麽巴掌大的一小碗,每一滴藥汁都是掇菁擷華。


  何子憫接過空了的藥碗,轉身在一旁的小案上放好,動作間如水般的青絲拂過喬何指尖。


  “可是還沒簪發?”


  何子憫伸手攏了攏滑落肩膀的長發,小睡起來急著看火候,盛好湯藥出來聽他房裏有響動,腳步不停地把藥端了過來,一時也沒顧上盤發。


  “午睡起來沒顧上,我去隨便找個簪子盤上,這麽長耷拉著也是礙事。”


  說罷她剛要起身,喬何就伸手輕輕牽住她。


  “子憫,我幫你盤,可好?”


  午後的暖陽透過軒窗灑入他眸中,何子憫見狀不由自主地應了下來,等拿了簪子和木梳過來,轉身背對他坐在床邊時才緩過神來。


  喬何半跪在床頭,被理順的發絲從梳齒間滑落,像墨色的瀑布般垂在身後。


  何子憫麵頰微微泛紅,他的動作太過溫柔,以往不好打理的及腰長發到他手裏仿佛都聽話了幾分,一點不見平日裏‘張牙舞爪’的模樣。


  喬何身上的溫度常年都偏低,但不知為何泛著涼意的指尖隔著薄錦劃過背脊,每一次不經意間的碰觸都帶來一股暖流,讓她臉上的紅暈不由得又豔麗了幾分,整個人白裏透紅像是泡在了滾燙泉水之中。


  他手上的動作不快也不慢,用起玉簪時格外注意,有些圓潤的簪尾遠遠算不上鋒利,喬何卻小心地拿掌心裹著,直到摸索對地方才把簪子插好,生怕刺到她一絲一毫。


  梳髻的手法有些生疏,一看就是臨陣磨槍學了一些,但勝在他的萬分用心,整個看下來算得上是瑕不掩瑜。


  整齊順滑的發髻不高不低墜在腦後,一縷不聽話的青絲掛在鬢角,為美豔到有些銳利的五官添了一分隨性。


  “好看嗎?”


  喬何俯身輕輕靠在她肩膀,低聲問道。


  何子憫看向他映在鏡中的側臉一時失語,片刻後回過神連忙轉身扶起半跪在床上的少年,有些責備道:“剛醒來你也不嫌累,紮個頭發紮了半晌。”


  喬何笑著由她擺弄,整個人軟乎乎的看起來一點脾氣都沒有,等她坐穩後才鍥而不舍地又問了一次:“好看嗎?可還能入眼?”


  何子憫聞言側頭看向鏡中簡單卻用心的盤發,調笑著回道:“好看到今晚都舍不得拆開了,你說該怎麽辦?”


  “你若喜歡,那我便日日幫你挽發可好?”


  “那還是算了,挽得再好最後不也得解開,倒是白費你力氣。”何子憫笑著回道,卻錯過了他話語中那一抹真情實意。


  喬何聞言眼中劃過一縷微不可見的失落,卻並未再提,轉而輕聲笑道:“豔色本傾城,分香更有情。髻鬟垂欲解,眉黛拂能輕。”


  他伸出手拂過何子憫的臉頰,“即便髻鬟欲解,你也是最美的。”


  “你哪裏知道我美還是不美。”


  何子憫臉上發燙,說罷不等喬何回話就茬開了話題。


  她嘴上雖說得不以為意,一整天下來卻時不時頂著發髻在柳大麵前晃悠,眉眼間暗藏的炫耀之情可能連她自己都沒能意識到。


  柳大幾人見狀也是一頭霧水,隻覺得她莫名其妙,唯有不經意間知曉實情的柳二後槽牙緊咬,越看越不爽。


  待晚上回房睡下,臨要沐浴前對著鏡子找著角度拍了好幾張照,把照片存好後又發了會呆才舍得將玉簪取下。


  如娟般的長發垂落在光滑的脊背上,發絲間仿佛還帶著他指尖的溫度,讓她莫名心尖發燙,仔細收好玉簪後才舍得進屋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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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城高校三年級一班


  此時距離第一節課上課還有五分鍾,班裏的同學們也不忙著抓緊最後一點時間看看書、上個廁所或是聊會兒天,反而不約而同地看著班門的方向,屁股像如坐針氈般動來動去沒個消停。


  一貫沉靜的於冉今天也是坐立不安中的一員,直到看著張老師帶著少年一路進來,她一直懸著的心才算徹底放了下來。


  雖然那日後隔天就接到了喬何的電話,簡單解釋了下自己出門忘帶手機,家裏人有些擔心才聯係到她,但沒親眼看到他終究是放心不下。


  張瑛一路送著喬何到位子上坐下,又拉著喬何仔細叮囑了幾句。


  “小何,你有事就舉手知道嗎,我跟其他任課老師都說好了,身體不舒服千萬別強忍著明白了沒?”


  張瑛趁著上課鈴響前事無巨細地囑咐著,特別像送孩子到遠方遊學前的家長,喬何聽她就差要說到想上廁所時要怎麽辦了,趕忙耳尖通紅地截住話題。


  “幹媽你先去用早飯,第二節就是你的課了,不要空腹上課對身體不好。”


  張瑛這才止住話頭,伸手幫他把第一節的課本都拿出來放好,能想到的都準備好後才轉身出了教室,等到一隻腿都邁出去了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二年一班班主任的身份。


  她動作自然地把腿收了回來,也不往裏走,站在門口朗聲道:“大家調整好狀態上好新學期的第一節課,給這學期開個好頭。”


  張瑛向來不喜歡長篇大論做思想教育工作,她的‘威名遠揚’更多是因為平日裏不苟言笑、嚴於律己,再加上教學上一絲不苟、博聞多識,讓人心生敬畏。


  她多年前說過的一句話至今仍在學生間流傳,被譽為應該刻在教師手冊上的金玉名言:


  教師是來授業解惑的,那就要每一句話都有的放矢。當你長篇一律說著廢話的時候,你浪費的不是你的時間,而是講台下所有同學的寶貴青春。


  張瑛簡單說完後毫不留念地轉身出了班門,和之前在喬何跟前的依依不舍、放心不下形成了鮮明對比,讓人不禁無語凝噎。


  要說幹媽這一新稱呼也是不解之緣,昨日張雲給喬何打電話說起安排那二十幾個女孩入伍一事,又說到自己這幾日都在慶城探親,想約他騰出時間一同去刑偵一科看看情況。


  兩人正聊著,就聽張雲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喊他洗手吃飯,張雲這兒正害臊地回話時就聽喬何問起是不是張瑛老師。


  這下才知道原來張瑛和於生夫妻居然就是張雲的爸媽,那邊夫妻倆知道後也是喜出望外,沒兩句就跟喬何認上了幹兒子,用他們的話說,這還算是被張雲這個笨小子捷足先登了一步。


  本就對少年喜歡得不得了的夫妻二人這下更是一發不可收拾,要不是聽喬何這兩日體感風寒不宜外出,她都準備好去聯係酒店大辦酒席昭告天下了,等到開學這一天更是早早就一聲不吭跑到柳宅門口接他。


  說起張瑛對喬何的喜愛也與張雲有關,張雲出生在書香世家卻自幼頑劣,一心想著學武當兵,將來為國家做貢獻,做起事說起話來根本跟夫妻倆不在一條線上。


  兩人一腔的父愛母愛天天對著這麽隻一根筋的皮猴子也發不出來,直到遇到喬何才找到了用武之地。


  無論是從人品、性格、學識還是相貌,喬何可以說比他們幻想中的完美孩子都要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人壓抑許久的父愛母愛就像開閘泄洪的江水,攔都攔不住。


  再加上張雲雖早早成了家卻一直顧不上要孩子,這下子看著喬何又像看著心性相通的忘年之交,又像看著自己想象中的孩子,還有點看自家孫子的感情在裏麵,這下可好,張雲在他們夫妻倆心目中的地位都排到喬何後麵了。


  對於張瑛的過分熱情,喬何並不心生抗拒,但卻不希望她為了自己來回折騰,好說歹說才說好以後有課的時候就派人早上接她過來,一同用完飯後再散著步一起往學校走當做消食。


  柳大四個兄弟數了數一直在被動壯大的親友隊伍,心中無可奈何,卻也隻能默認下來。


  何子憫每日看著飯桌上拉著喬何說個不停的老人,更是不知道在桌底不小心掰斷了幾雙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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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課鈴響沒過十分鍾,英語老師就忍無可忍地放下課本。


  “到底是我站的地方是講台,還是喬何同學坐的地方是講台?是不是要我站在他那兒講你們才聽得進去?”


  說罷她還真地走到喬何近前講了起來,沒講幾句老師自己也覺得好笑,又斥責了幾句回了台上。


  於冉餘光看著喬何臉上泛起的紅暈,忍不住失笑一聲,隨即將目光移回了講台。


  教室裏的暖氣開得很足,烘得喬何身上暖暖的,他半闔著眼感受著久違的課堂,微微勾起嘴角。


  窗邊少年垂眸淺笑,窗外殘雪暗隨冰筍滴,新春偷向柳梢歸。


  ‘哢嚓。’


  英文老師握著的粉筆應聲而斷,“誰照相還不關閃光燈!”班裏的同學聞言都不禁哄堂大笑。


  而這副美好到仿佛插畫般的照片也永遠留在了慶城高校,哪怕是十年、二十年後依舊有人在看到它時忍不住跟著照片中少年嘴角的弧度一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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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輝輝暖日弄遊絲,風軟晴雲緩緩飛。


  殘雪暗隨冰筍滴,新春偷向柳梢歸。


  可憐鬢發蹉跎老,每惜梅花取次稀。


  何事都城輕薄子,買歡酤酒試春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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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早春》張耒


  豔色本傾城,分香更有情。


  髻鬟垂欲解,眉黛拂能輕。


  舞學平陽態,歌翻子夜聲。


  春風狹斜道,含笑待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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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美人分香》孟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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