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書

  “謝謝。”鄒沫接過紙帕,轉過身,整理好一切,才回過頭。


  眼前的男子,她似乎有點眼熟,但又不確定在哪兒見過。


  “你還記得我嗎?”男子藍色的眸子亮亮地看著鄒沫,“我就是那天在街頭吹口琴的那個。”


  鄒沫搜索著記憶,這才想起,原來是他。自己那日在新加坡的街頭漫步,遇見的吹口琴的年輕人。


  “記得,你的口琴吹得很好。”


  “謝謝。”他望她一眼,又打開話題,“沒想到這麽有有緣分,我們竟然乘坐同一班飛機。又見麵了。有句話叫什麽來著,有緣相會?”


  “有緣千裏來相會。”鄒沫答。


  “對。不好意思,我中文不大好。我母親是新加坡籍華裔,父親是瑞士人。我隻能算是半個中國人。”


  怪不得,他分明是亞裔麵孔,卻長著雙藍色的眸子。


  “你的眼睛長得很好看。”鄒沫由衷讚歎。


  “謝謝,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誇獎的人。”他倒是毫不謙虛,聳肩大方一笑。


  “我叫程青書。我母親給我取的名字。你呢?”他看著鄒沫,臉龐光潔白皙,棱角分明,鼻子高挺,透著俊氣。


  “鄒沫。”


  “鄒沫”他重複她的名字,伸出手,“那麽我們現在就是正式認識了。你好,鄒沫小姐。”


  鄒沫看著眼前熱情的男子,稍稍遲疑,還是伸出手,微微一笑,“你好,程青書先生。”


  “去蘇黎世遊玩?”


  “不,我在那工作。”


  “出差?常駐?”


  “常駐。”


  程青書點點頭,看著眼前的女子,膚白勝雪,如墨的發挽成一個寬鬆的發髻,有幾縷碎發落下,撩得人心口發癢。


  眉目間卻好像永遠都蒙著雨霧薄愁,他第一次見她是在新加坡街頭,她聽著他的口琴聲,蹲在地上哭得傷心。第二次在這飛往蘇黎世的飛機上,她在睡夢中淚流滿麵。


  他好奇,那雙秋水剪瞳裏分明透著倔強,然而望向你時,又讓人覺得楚楚可憐,心下惻隱。


  這樣的女子,最是讓人容易不自覺地產生想要保護的衝動。


  “心情可是不好?”


  “還行。”


  “做噩夢了?”


  鄒沫抬眸對他一笑,不置可否,初初認識,這人的話似乎挺多。


  程青書卻還鍥而不舍地找著話題。


  “給你講個滑稽的故事,從前,有一隻雞,它在山坡上走啊走走啊走,突然,它滑倒了。”程青書看著鄒沫認真側耳傾聽的樣子,故意賣著關子,拉慢語氣,“然後它就變成了“滑雞”。這就是滑稽的故事。”


  鄒沫“噗嗤”一笑,環抱著手臂,對程青書說,“飛機上的空調好像溫度有點低。”


  她這是在笑他的笑話太冷。


  “但是你還是笑了。”程青書聳聳肩,無所謂地說。


  “這個笑話很老套。”鄒沫的心情不自覺放鬆起來。


  “為博美人一笑,也算值得。”程青書笑意盛滿眼眶,看著鄒沫,“你笑起來的樣子很美,你應該多笑笑。”


  鄒沫想起自己似乎每次最失態的時候都被他撞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鄒沫,你知道從二樓摔下去和從二十樓摔下去有什麽區別嗎?”程青書問。


  “從二樓摔下去,或許尚可搶救,從二十樓摔下去,可能回天乏術了。”鄒沫認真想了想回答。


  “不對,從二樓摔下去是’撲通——’、’啊——’,從二十樓摔下去是’啊——’、’撲通——’。”程青書模擬著聲音,神情誇張。


  鄒沫看著他的樣子,不由得被逗笑,“你的笑話都很冷。不知有沒有人說過你。”


  “我也不是願意給每個人都講笑話。”程青書看著她,油腔滑調地說,“這是美女才有的特權。”


  鄒沫抿唇一笑。眼前的程青書是不同於孟庭之的男子。五官清秀陽光,膚色白裏透紅,笑起來的時候眼眸勾人,左耳一枚藍鑽耳釘閃閃發光,自有種陰柔邪氣的吊兒郎當的美,偏偏那張薄唇又盡說些討女孩子開心的話,不知騙過多少少女心。


  而孟庭之,是沉穩得如同遠山的男子,永遠那般泰然自若,清冷矜貴。


  怎麽又想到他了呢。鄒沫心底歎一聲。


  “小時候我常做噩夢,每每醒來,我的母親就會輕拍著我的肩膀,讓我不要害怕。”程青書自顧自地說著,“然後她給我講童話故事哄我入睡。後來,我漸漸大了,不相信童話故事了。她就給我講笑話。逗我開心。”


  “你的母親對你很好,你很幸福。”鄒沫輕聲說。


  “是啊,很幸福。”程青書眼底有悵然,轉過頭對鄒沫笑笑,“不過我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


  鄒沫一愣,看著眼前笑容悲傷的男子,不由道歉,“對不起,觸及你的傷心事。”


  “沒事,過去很久了。”程青書淡然出聲,“小時候我母親抱著我,教我唱童謠,“世上隻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後來,我成了歌裏的那根草,不過所幸生命力頑強,這根草也自己長大了。”


  眼前的男子,臉上掛著吊兒郎當的淡笑,雲淡風輕的藍色眸子裏,卻分明有濃鬱的悲傷。


  鄒沫不由得沉默,這時候,不打擾或許是最好的安慰。


  良久,程青書的聲音響起。


  “那日在新加坡街頭,你在想什麽?沫。”程青書雙手背在腦後,看著她,“我可不信,你是被我的口琴聲感動哭了。我大概還沒到那種功力。”


  “我說我也想到了我的母親了,你可信?”鄒沫抬眸對上他的視線。


  程青書一怔。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那天吹的是《回家》吧,確實讓我挺想回家的。”鄒沫說,“我想到我的家人,所以那樣失態。恰好被你撞見,實在丟臉。”


  半晌,程青書慢慢說,“那日是我母親的忌日。所以我在街頭,為她吹奏那樣一首曲子。”


  “你那天似乎隻是告訴我,你在街頭練練膽子?”


  “借口有千萬種,並不是要把真相說給每一個人聽。”程青書拿起空姐送來的香檳酒,一飲而盡。


  鄒沫微微一笑,不再言語。打開頂燈,開始翻閱起手中的書。


  木心的書。她一直很喜歡。


  他是一個自稱住在紹興的希臘人,從中國出發,向世界流/亡,千山萬水,天涯海角。


  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他說——“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這句話出自木心先生的《從前慢》,何時何地作的無從考證,後來廣為流傳,成為情詩。


  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鄒沫默念,心裏也大雪紛飛起來。


  竟是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了。


  合上書,鄒沫轉頭看向舷窗外的一團又一團的白雲勝雪倪自出神。


  三萬英尺的高空,她的心緒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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