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舊年十七
“舒平和你說了什麽?你們說了那麽久。”寧毅塵問她,眼睛仍是看著窗外的,“她可有說到我?”
“她說你很可靠。”鄒沫歪頭回想,如實回答。
寧毅塵微微一笑,眼底閃爍著落寞的熒光。走到衣架處,掏出外套裏的香煙,看一眼鄒沫,問她,“我是否可以抽個煙,我到窗台那抽,離你遠點。”
“請便。”鄒沫答。
他點點頭,叼起香煙,步到窗台處,點燃。
指尖星火微亮,他卻想起從前。
他十七歲的時候就認識她了。
那時候,她美得像那水池裏亭亭玉立的荷花。
把女子比喻成花是最俗氣的,但是他才識淺薄,自小未習過多少字,隻是知道把自己認為最美的事物來形容她。
她那麽美好,他根本就不敢靠近。
她是何鶴鳴捧在手心裏寵著長大的矜貴人,而他不過是自小失了父母,被寧鳶養在身邊的哈巴狗。偶爾施舍上一些肉骨頭,他就要俯首示好。
從小他受盡打罵白眼。卻隻有她不嫌棄他。
她將他看做弟弟,目光從不透著厭惡,也不透著憐憫,她對他向來都是平等的。
隻有她,將他視為平等的人。
她每次放學回來,就會問他,毅塵,等會兒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他哪裏敢和她一起出去玩,他窘迫地將髒兮兮的袖子攏在手心,伸手探到褲兜裏,空蕩蕩的,終究是囊中羞澀,搖搖頭,一溜煙兒跑得無影無蹤。
後來有一次,他辦事得力,得了寧鳶誇獎,給了他五十塊錢作為及獎勵。
少年時代的五十塊錢對於他來說是筆大數目。
他輾轉反側,興奮得睡不著。
第二天捏著那五十塊錢上了街,想給她買東西。
隻是她哪裏需要他買什麽東西給她,她向來就是錦衣玉食的。
那五十塊錢被他捏得汗津津的,逛了一天,也不知道要買些什麽。
最終買了她最喜歡吃的巧克力雪糕。
那雪糕可貴,小小一盒,就要四十五,是外國牌子,他從未吃過的。
他盯著雪糕,咽了咽口水。將那一小盒塞在衣服裏包著,怕化了,撒開腿就跑。
路過街邊小攤兒時又停下來,目光停在一對粉色的發卡上,掏出兜裏最後的五塊錢,遞給了老板娘。
他不記得那夜他是如何飛奔回去的,隻記得夜色正濃,他的心情暢快得要飛起來。
一顆心撲通撲通,就要跳出來。
她在琴房裏練琴,他就偷偷在外麵的玻璃門上敲三下,這是他與她的暗號。
她瞧見他,微微一笑,扯了個謊就跑出來找他。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雪糕,又張開手心,亮出那兩枚發卡。發卡亮晶晶的,上麵還有他的手汗,他有些窘迫,又再衣服上擦了擦,才遞給她。
“給我的?”她問。
“嗯。”他靦腆地答。
“毅塵,你真好。”她接過發卡戴上,問他,“好看嗎?”
他用力地點點頭,覺得整顆心像是發酵的棉花糖,甜膩得要溢出來。
她其實哪裏戴過那樣粗製濫造的發卡,可是她卻不拂了他的好意,仍舊戴了很久。
直到後來被寧鳶發現,誇張地問她,哪裏來的地攤貨也戴在頭上。順手扔進了垃圾桶。
第二天,她因為前一天吃雪糕而腸胃受涼。
她卻閉口不說是哪裏來的雪糕。
還是她的鋼琴教師站出來揭發了,是他給她的雪糕。
寧鳶因此將他關在樓梯間裏兩天,不給吃喝,直罵他是下賤玩意兒,拿便宜雪糕來給她女兒吃。
他辯解。他其實這輩子都沒吃過那樣貴的雪糕的。
寧鳶橫眉冷眼地看著他笑,她說,“你該看清楚自己是什麽貨色,我們舒平和你不是一路人,我們舒平是天之驕女,你是比我這腳下泥還要低賤的一條狗。我要是不給你一口飯吃,你隻怕早就餓死街頭了。”
他張了張口,突然說不出話來。
後來很多年,他都記得這句話,也就安分守己了,也就,不再妄想了。
他看著她與別的男人戀愛,結婚,離婚。
看著她歡暢地笑,又看著她靜默地流淚。
他是她生命的過客,一個不值一提的過客。
可是她卻是他生命的主角。
他看著她在病床上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容光煥發的她一點一點變得枯萎蒼白,看著她的生命一點點地被病魔吞噬,他卻無能為力。
她說,“毅塵,你可不可以幫幫我?我好疼啊,我受不了了,我不想繼續治療了。你讓我走吧。讓我走得有尊嚴點。”
這是她最後求他的一件事。
煙燃到盡頭,他用手捏斷那最後一絲火星。
手上是厚厚的老繭,已經察覺不到什麽疼痛了。
樓下有輕微騷動,他眯起眼來,定睛瞧了瞧,看見一個衣冠楚楚的男子從轎車上走下來,目光匆忙地尋找著。
和電視上的無二分別。麵容俊朗,氣質清遠又矜貴。
“孟庭之來找你了。”他勾起唇。
這世間太多情人分分合合,明日,待舒平一走,他就和這些情緣紅塵通通無關了。他此刻竟然羨慕起他們來。
至少是兩情相悅,至少還有未來。
他卻是個沒未來的人了。
“出了這扇門,往下走,在第三個樓梯口,等他。孟庭之會到那兒找你。祝你一路順風。”他說完,朝鄒沫笑了笑。
他整個人籠罩在落日的餘暉裏,薄薄的一層朦朧的光影,有煙塵飛舞,寂寥又落寞。
*
樓道昏暗又狹窄。
鄒沫扶著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接著有清晰而穩健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
一步一步,踏在她耳膜上。
她是認得這個腳步聲。那樣熟悉,一顆懸著的心,瞬間落定。
他身形清瘦了不少,嘴角緊抿,神色緊張,自拐角處仰頭看見她,一個健步衝上來,便把她抱住。
也不言語,就是緊緊地抱著她。
生怕她再消失一般。
她人間蒸發的這幾天,他受盡煎熬。
此刻擁著她在懷裏,也像在夢境中一般,最怕夢醒來,她又要不見。
“庭之”她軟軟糯糯地喊他的名,聲音裏帶著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