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隻取一瓢飲

  “你從前可帶過陳榷來這兒?”下山的時候,鄒沫問孟庭之。


  他在輪椅上微微一笑,扭過頭看了她一眼,“這是又要吃醋了?”


  “也不是吃醋,活人和死人較什麽勁,就是,就是挺好奇的。”鄒沫坦言,“從前我嫉妒她,現在,我羨慕她。”


  羨慕她先一步遇到孟庭之,羨慕她與他青梅竹馬,能夠參與他的前半生。


  這些,都是鄒沫做不到的。


  她是個貪心鬼,她想得到他整個人,包括他的前半生,還有後半生。


  “那天你和醒山,是不是去看陳榷了?就是你們回來下雨跌倒的那天?”鄒沫問。


  她臉上沒有質問的神色,隻是像是突然提到了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一樣。


  “你知道了?”孟庭之說。


  鄒沫點點頭,“那天你們出門前,醒山和別人通話的時候提到他要去八寶山,我思來想去,你們去八寶山,一定是去見故人。於是就猜到了陳榷。”


  今天她怕他冷,特意在他腿上蓋了條厚毯子,剛才行動間,毯子的邊角沾了些許的青泥,孟庭之注視著那點點青泥,眼神漸漸放空,他的狀態很隨意,從前他從不跟鄒沫主動提起陳榷,既然今日她再提起,那他便是說了。


  “當時陳榷懷著醒山的孩子,她是個要麵子的女孩子,求我幫她。我便給了她一個孟太太的名分,那時候,老爺子差點把我打死。那時候年少朦朧哪裏知道什麽是愛,隻是把她當成了妹妹,她提什麽要求,我都盡力滿足著。醒山到現在還是放不下陳榷,他認為是他害死了她。他終生不娶,不過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那日我們去八寶山看她,醒山平時那樣一個吊兒郎當的人,在陳榷的墓前哭成淚人,他,不是一個輕易動情的人,認定了一個人,不管對錯,就是一生一世了。”


  這幾年,鍾醒山身邊有那麽多鶯鶯燕燕,溫香軟玉,卻沒見他對誰真正上了心。


  那日是陳榷的生日,從八寶山回來,他在車上對孟庭之說,其實他最能理解鄒沫,也最佩服鄒沫。


  他懂得自己愛的人比自己先走一步的滋味,那是把五髒六腑都掏幹淨了,再灌上鹽水,讓人行屍走肉地繼續苟活著。


  更何況,鄒沫是陪著孟庭之,一起麵對接下來被病痛折磨的日子。


  她要一點一點看他的生命被病魔吞噬而無能無力。


  外麵的雨下得有點大,雨點劈裏啪啦地敲打著車窗、車頂。


  擋風玻璃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雨霧。


  孟庭之看著鍾醒山趴在方向盤上,顫抖著肩膀,嚎啕大哭。


  他說,庭之,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行事言語都萬分謹慎得很,唯獨在親密的人麵前,才可摘下麵具,喘.息上幾分。若你也走了,那明年我來這兒,便一個陪我說真心話的人都沒有了。


  孟庭之嘴角銜著苦笑,眼神渙散。


  他這一生,也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


  他遇到鄒沫,遇到鍾醒山是幸事。


  可偏偏命運捉弄,要他草草地結束這一生。


  這是不幸。


  “沒想到,醒山還是個長情的人。”鄒沫感慨。


  孟庭之覆住她扶著輪椅的手,那雙手冰涼得很,他溫暖的掌溫,源源不斷地透過皮膚,傳遞給她。


  “沫沫,我希望,你不似醒山。”


  她手微微一僵。


  她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她不似鍾醒山那般長情,他願她能在他走後,找個繼續陪伴她度過漫漫餘生的人。


  “醒山的這一生,太過辛苦。”他說。


  “可你也須知,他終生不娶,並非自己可選,隻是愛過一個人了,心裏便有了那道疤,日久天長,那道疤成了封印,誰還進得去心裏。”鄒沫答。


  她想到小時候看《紅樓夢》,寶玉對黛玉表達情意的那段對話。


  “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


  “瓢之漂水奈何?”


  “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水止珠沉,奈何?”


  “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


  “有如三寶。”


  她心底默念著那句,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晴朗的清晨,心裏卻下起了紛紛大雨。


  *

  午後飯畢,孟庭之有些累了,便靠在床頭,微眯著眼休息。


  鄒沫要他索性躺下好好睡了,他隻是不肯,強打著精神找她聊著天。


  他現在,一點一滴的時間,都要盡量留給她。


  他們睡的這間房間是主臥,從前孟庭之的外婆的臥室。


  臥室裏的裝潢很是素淡。


  一個破舊的梳妝台,幾把小凳子,一個書架而已。


  書架很大,從房間的這頭,快延伸到房間的那頭。貼著牆放著,上麵沒有多少書。


  “書在我外婆去世後,都當成遺物燒了,她生前最愛看書。”孟庭之說。


  他外婆出身名門,自小跟著私塾先生習字,女校也上過幾年,她是這個小鄉村第一個把長發剪了的的進步青年。


  革命爆發,世事變遷,家破人亡。


  她為求活命,嫁給了當時目不識丁的帶過兵打過仗的他的外公。


  此後一生與柴米油鹽醬醋茶相伴,隻是照顧兒女,深居簡出,成為最平凡的婦人。


  “後來,我外公過世,她回到這個鄉村來,她在這裏其實已經沒有家了,房子也都充公,她拿著外公餘下的一點錢財,購置了這棟小石頭房子,也就這樣了結了一生。”他談起他外婆,似乎又好像回到了從前的時光,“從前,我特別喜歡這兒,因為來這兒意味著可以不用受管製約束,可以肆意妄為,我跟著這兒的孩子去抓魚爬樹,跟著大人去深山裏打獵。天上的飛禽,地上的走獸,算是認識了個全。每日玩到日落黃昏的時候回來,換了一身的汗衫子,洗過澡吃過飯後,我外婆就躺在這兒,摟著我,給我講《山海經》裏的故事。從前,她很是疼我。雖然我的母親隻是她的養女。隻是時光太過匆匆,她竟已經離開人世那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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