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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檢戴罪省愆居 高迎祥遭磔承天門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得到六百裏緊急文書,鳳陽被陷,祖陵遭焚,一時竟懵了,他有些跌跌撞撞地跑到乾清宮東暖閣前,兀自心驚肉跳,沒有理會乾清宮管事牌子馬元程和掌事宮女魏清慧等人請安,一心想著皇上知道了會如何地惱怒。這可是件令人尷尬的差事,但事關重大,隻好硬著頭皮進殿稟報。崇禎接過文書看了,不啻頭頂炸開一聲晴霹靂,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旋即似是支持不住,頹然倒在禦榻上,木然無語,雙手抖個不停。如此寂靜,大出王德化所料,他嚇得伏身在地,不敢仰視。良久,終於實在忍不住了,心頭怦怦亂跳著偷睃一眼,見崇禎麵色慘白,兩眼緊閉,不住淌淚,顫聲勸道:“皇、皇爺息怒,還需珍攝龍體呀!”


  “息怒?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朕怎麽息怒!你、你們全都出去,滾得遠遠的,朕不願見你們!”崇禎緩緩睜開雙眼,語調有些氣急敗壞,可依然甚是嚴厲。


  王德化如蒙大赦,急忙朝左右侍奉的太監、宮女們一揮手,心地退了出去。匆匆走下殿外的石階,又不放心地轉回來,才到廊簷下,就聽一聲嚎啕:“祖宗呀——”他嚇得一激淩,三步並作兩步,貼著門縫往裏偷窺。隻見禦案四周散落著一疊疊文書,幾片碎紙自空中飄落下來,崇禎連連跺腳哭叫:“祖宗、祖宗啊——兒孫不孝呀……”崇禎倚在禦案上哽咽不已,口中喘著粗氣。自從高時明因老病去職,王德化接任司禮監掌印也有六年的光景,從未見過崇禎哭過,更何況是在談論軍國大事的重地乾清宮,他不禁有些驚慌失措,回身看一眼四周,那些大太監、宮女多數在簾外和簷下屏息而立,有幾個膽的早已跪在地上顫抖。幾步以外,馬元程紅著眼睛鵠立著,魏清慧花容變色,哭得雙肩聳動。


  王德化上前給了馬元程一腳,低聲喝罵道:“你是死人麽?還不快給娘娘們送信去!”


  馬元程才醒悟過來,一手揉著腰,一邊答應著飛跑走了。尚膳監的十幾個太監抬著朱漆食盒走來,遠遠地見了王德化,為首的太監急忙行禮道:“宗主爺,有日子不見了,的好生想念……”


  “噤聲!”王德化指了指身後的殿門,罵道:“想你娘個臭腳!聒噪也不看個時候。”


  “時候?”那太監給罵慌了,回道:“往日都是這個時辰傳膳,沒誤呀!”


  “你他娘的若能教皇上進上幾口膳,咱家重重賞你!”


  “那時的份內……”那太監全然不知出了變故,眉開眼笑,正要稱謝,兩個高大的太監抬著一乘明黃色的肩輿,飛奔而來,拾級而上,後麵跟著馬元程和幾個宮女,跑得氣喘籲籲的。


  王德化快步搶上,一等肩輿落穩,忙過來施禮,心稟報:“萬歲爺,皇後娘娘來了。”


  裏麵寂靜無聲,周皇後含淚道:“皇上,臣妾來了……”


  “你且回去,朕哪個也不想見,朕要見的隻有列祖列宗。”


  周皇後渾身一顫,驚愕道:“怎麽,皇上不願見臣、臣妾了?”


  “走,都走!朕一個人才安靜。蒼呀!朕該怎麽辦?”


  周皇後心頭一酸,咬牙吞聲:“那臣妾將午膳送進去?”


  “哈哈哈……”崇禎一陣苦笑,“朕哪裏還有心思進膳,怎能咽得下?賞了你們吧!朕要到奉先殿叩稟祖宗,還要請罪呢!”自顧推門出殿,也不乘輦,步行去奉先殿,跪在祖宗神主前嚎啕大哭。


  “皇上保重!”無旨不得擅入,周皇後跟隨到奉先殿外跪下,不敢進去勸慰,流淚傳旨田、袁二妃,太子和永、定二王一起趕來。眾人齊齊地跪在殿門外,勸皇上以下蒼生為念,不要過於悲傷,致損聖體。眾多隨侍的太監和宮女眼看皇後、貴妃、太子和二位王都哭得傷情,個個紅著眼睛啜泣,奉先殿內外登時哭聲一片。


  “皇上啊——”一聲蒼老嘶啞的叫喊,自日精門穿月華門來了一乘花梨肩輿,上麵端坐著白發蒼蒼的宣懿惠康昭劉太妃。她年屆八旬,先朝的妃子之中以她的年紀最大,輩數最尊。崇禎幼年失母,曾受她撫養多時。崇禎與啟兩朝都無太後,宮中太後玉璽就由她掌管。周皇後見了,急忙起身攙扶道:“老祖宗,怎麽驚動了您老人家?”


  “皇後呐!我還沒老糊塗,腿腳還能動得了哇,聽田妃祖陵給流賊一把火燒了,皇上氣得直哭,飯也不吃一口,我、我心疼呀!”劉太妃紅著眼圈兒,拄著龍頭拐杖上前,顫顫著拍門道:“皇上,列祖列宗都在這兒看著你,他們知道你的心,還想著你替他們出這口氣呢!你這麽不吃不喝怎麽行?太祖高皇帝打下的大明江山可還靠著你呐!”


  周皇後聽出話中似有幾分埋怨,心頭有些惱怒,看了田貴妃一眼,有些感激她乖巧機靈,又暗怪她自作主張的多事。正想著如何分辨,卻聽崇禎啞著嗓子喊道:“手巾。”急忙從馬元程手中取過浸濕的手巾,輕輕推開一角門縫,呈遞過去。崇禎接了擦臉,才命眾人進殿。


  等眾人在祖宗神主前行禮之後,崇禎浩歎一聲,撫著太子的頭哽咽道:“祖宗三百年江山,從來無此慘變。朕禦極以來,敬法祖,勤政愛民,未有失德。沒想到流賊如此猖獗難製,禍亂愈演愈烈,竟至祖陵遭毀,中都淪陷,朕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他強自壓抑住哭聲,閉目沉靜一會兒,接著道:“你們不必勸慰,朕心裏明白,不會想不開地胡鬧,朕必要取流賊的首級獻於太廟,告慰祖宗在之靈,雪洗此奇辱重恥!”


  劉太妃歎息一聲,垂淚道:“孩兒呀!也難為了你。”


  崇禎淒然道:“老祖宗,都是孩兒薄德少能,沒有替祖宗受好基業。神宗爺當年無為而治,海內少事,做皇帝何等安心!到了孫子,卻添了這麽多災難禍事,真是有些手足無措了,致使老祖宗也不得安生,跟著勞神費心,慚愧無地!”


  “你是我眼看著長大的,神宗爺和你父兄留給你這個爛攤子,收拾起來不易呀!你要好好的,中興才能有望。”劉太妃著,忍不住掩麵而泣,田貴妃上前扶了,勸道:“老祖宗,皇上這不是好好的麽,你老人家若再傷心,不是又招惹他了?我們這些輩可都不答應呢!”


  “我是瞧著皇上又瘦了,心裏難過。”


  “哎呀!老祖宗,你忘了劉備當年久沒騎馬,脾肉複生,碌碌無為,感慨落淚?皇上清減了一些,才是操勞國事、中興有為之證呢!”


  崇禎送走了劉太妃,沒有留人陪著進膳,午膳吃得簡單了許多,撤去照例的奏樂,將幾十樣菜減到十幾樣,撤樂減膳,以表示國有不幸,皇帝悲痛省愆。崇禎的這頓午膳用得極是艱難,不單是吃不出什麽味道,吃上兩口,忽然又想起祖陵遭焚的事,悲從中來,簌簌淚下,投箸而起,心亂如麻,又不得不顧念人君的儀範,忍住悲憤進食。就這樣斷斷續續,吃了半個時辰,他將藍色的餐巾扯下,揮退眾人,原想在乾清宮東暖閣的禦榻上歇息,卻覺胸中煩悶不已,竟沒有絲毫睡意,獨坐著沉思良久,傳王德化進來,命道:“擬旨,著洪承疇火速進兵,圍剿東竄流寇,不得招撫。著朱大典總督漕運兼巡撫廬、鳳、淮、揚四府,移鎮鳳陽,恢複皇陵。著錦衣衛扭解楊一鵬、吳振纓來京問罪。著駙馬都尉冉興讓代往太廟祭奠二祖列宗。”


  崇禎一口氣完幾條旨意,才出了一口長氣,命道:“流賊未平,震驚陵寢,朕要搬離乾清宮正殿,將文華殿旁的那間木屋收拾一下,到那裏齋居靜坐,戴罪省愆。不逢典禮之事,朕平日就穿黑衣理政,減膳撤樂,與將士共甘苦,直至寇平之日為止。”


  王德化大驚,急忙阻攔道:“萬歲爺的可是省愆居?使不得呀!那間木屋不能生火,這寒地凍的……”他見崇禎目光淩厲地掃來,嚇得收住話頭,改口道:“是、是,奴婢這就下去準備。”


  崇禎一早沐浴,魏清慧伺候他換上青色純絹素服,先到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的神主上香祈禱,然後乘輦到了省愆居。省愆居在文華殿西北角,卻不與大殿相依傍,四麵孤立,仿佛淩空的閣樓,遠離塵世。屋基用粗大的圓木架鋪,離地三尺。木屋閑置已久,多年不曾啟用過,欄杆和木階積滿灰塵,簷前和窗上掛著蜘蛛網,屋前南道旁生滿荒草。無論從規模、裝飾來看,與文華殿都有壤之別,越發顯得矮寒傖,令人想不到富麗堂皇的皇宮大內竟有如此破敗的地方。王德化連夜命人將省愆居收拾得幹幹淨淨,塞嚴了四下透風的縫隙。崇禎邁步進了省愆居,向玉皇神主恭敬叩頭,閉目端坐,凝神默想,思慮著如何下一道罪己詔。


  黃昏時分,周皇後偷偷過來探視,僅僅一的工夫,見他似乎瘦了一圈兒,紅著眼睛退下,暗命變著花樣兒烹製素膳。次日一大早,尚膳監監丞王承恩親到禦膳坊坐鎮,與太監們把冬菇、口蘑、嫩筍、猴頭、豆腐、麵筋、蘿卜和白菜,用名貴佐料烹調,澆上雞湯,素中有葷,香味撲鼻,帶著太監送來。崇禎聞到雞湯的腥味,冷臉責罵道:“朕齋戒愆居,不茹葷腥,為的是化解上蒼之怒,減輕祖宗之怨。你這混賬狗才,枉跟了朕多年,卻不曉朕的苦衷,掛羊頭賣狗肉,專事欺蒙,誘朕破戒,是何居心!”


  王承恩給罵得灰頭土臉,滿腹的委屈卻不知何處訴,又想著如何向周皇後複命,垂頭喪氣地繞過文華殿宮院的高牆,沿著西夾道慢慢往回走,卻見田貴妃乘著肩輿從那座白石橋上下來,上前請安。田貴妃命停了肩輿,詢問道:“皇上飲食如何?”


  “隻喝半碗銀耳燕窩粥,其餘的菜肴都命撤了。”


  田貴妃蹙眉道:“皇上怎麽?”


  “皇爺葷腥乃是對祖宗和神靈的大不敬,將奴婢大罵了一頓。”


  “該,你是活該!明知道皇上不好欺瞞,你們還做了這些素中有葷的膳食,不是討打麽!”


  “奴婢頭暈腦脹的,想不出個好法子,總不能教萬歲爺這麽餓著吧!”


  “我有個法子,你不妨試試。”


  “娘娘明示。”王承恩感激得幾乎落淚。


  “你們呀!就是不動腦子,東抄西湊的,全不懂得變通出新,隻守著個渾羊歿忽混日子,怎能長進?”


  “娘娘訓誡的是。”


  “我問你,什麽是葷什麽是素?”她見王承恩怔個不住,不待他應答,自顧道:“這葷素你自然分得清楚,不然也做不得尚膳監監丞。照理,你做的那些素中有葷的菜肴,也用了心思,可是你這人太老實,就這麽明明白白地將雞湯混在青菜裏,顯什麽本事?就是三歲的孩童也吃得出來,能交得了差?”


  王承恩久經曆練,聽她繞了個大彎子,急忙道:“娘娘的恩德,奴婢記在心裏。若有奴婢出力的地方,但憑娘娘一句話。”


  田貴妃嫣然一笑,道:“你是宮裏專辦皇上的膳食,何等緊要!我可輕易不敢勞動你,隻是煥兒春冬之時最易上火,若有時鮮蔬果調養才好。”


  “定王爺是萬歲爺的心頭肉,此事包在奴婢身上。”


  “好,好!其實你做的素中有葷並非無理,隻是沒有遮住腥味。”


  “腥味如何遮得住?除非不見半點兒的肉。”


  “這個不難。將一隻生鵝退毛,從尾穴掏去肝腸等穢物,再將蔬菜塞進,放入鍋裏大火煮沸,即刻將菜取出,鵝肉的滋味便浸入到菜裏。不等菜涼,用酒洗淨,腥味就去得差不多了,再用麻油烹製一遍,這才是素中有葷呢!”


  王承恩大喜道:“奴婢這就下去預備。”


  “明日備好了菜,我給皇上送去。”


  午後未時,首輔溫體仁帶領眾位閣臣跪請皇上回宮,崇禎絲毫不為所動,隻命他們盡心任事。色近晚,陰雲低垂,霜風淒厲,幾個太監挑著宮燈沿,著西夾道緩緩行進,每人頭上頂著一個紅漆食盒,上麵插一把曲柄黃傘,傘上綴著數十隻金鈴,叮呤呤的一路響來,極是清脆。馬元程等人在寒風中哆嗦著,等宮燈近了,才看出來人竟是承乾宮的田貴妃,慌忙叩拜。田貴妃不等他開口,稟道:”皇上,臣妾在做了幾味菜,請皇上品嚐。”


  崇禎圍著紫貂大氅獨坐,連夜少眠,加上多日素食,臉頰一比一消瘦憔悴,眼窩塌陷,麵色青白烏暗。田貴妃心酸得眼圈一紅,低頭從食盒內流水價取出菜肴。崇禎問道:“煥兒可好?”


  “好著呢!他吵著要來看父皇,臣妾怕他聒噪,害皇上不能安心。”


  “朕平常焦勞國事,無瑕顧及幾個兒女,等四方太平了,朕帶他們下江南,好生看看祖宗留下的大好江山。”


  “臣妾也盼著那一,江南可是臣妾的老家呢!”田貴妃想著車駕南下,何等顯赫何等威風,看著崇禎將一棵青菜放入嘴裏,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好滋味!”崇禎讚不絕口。


  田貴妃見他吃得頗有興致,焚上龍涎香,擺好大聖遺音琴,調弦和韻,略略一撫,悲涼之氣登時彌散開來。琴音蒼涼淒惋,悱惻纏綿,仿佛窮蹇困頓的遊子,黃昏日暮,鄉關難覓,悲愁交加。又似春閨深鎖的少女,哀怨感傷。忽然漸漸蒼勁高亢起來,鞺鞳如奏大樂,如舟行在大江上,浪潮澎湃,波濤洶湧,疾風驟雨,萬馬奔騰,一掃沉悶孤苦情懷,豪放自若,慷慨激昂,似有一條巨龍在九雲海翻騰,時而直衝霄漢,時而俯探深淵……崇禎聽得忘情,曲調奏罷多時,耳畔依稀尚有風雨之聲,口中吟詠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始則抑鬱,繼則豪爽,令人心神為之一振,不愧名譜妙曲。你這是琴諫呀!”


  “臣妾當不得諫字,隻要皇上努力加餐飯,大明中興就有望,列祖列宗也會轉怒為喜,不計較一時得失了。”


  崇禎咬牙道:“朕定要用流賊的人頭祭告太廟!”他放下玉箸,起身踱步徘徊,心下不住發狠:不雪洗此辱,決不回宮。


  洪承疇出了潼關,便接到了皇陵遭毀的消息,督促大軍分路急進圍剿。高迎祥與張獻忠分兵而走,張獻忠深入江淮之間,高迎祥則向西北經歸德,與羅汝才、惠登相會師後,乘虛殺回陝西。洪承疇大驚,眼看追趕不及,快馬飛檄,給陝西巡撫孫傳庭下了緊急文書,沿路阻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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