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亮之前(11)
幽寂的章莪山,空無一物。隻有猙,攜酒壺臥倒在青石之上。
她紅衣如火,眼神迷離,似在半夢半醒之間,順手便是接住了一片雪花,輕笑一聲,妖嬈多情。
“明明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怎麽會有雪呢?”猙呢喃著,輕輕搖晃著手裏的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杯被她甩在了一邊,她又醉倒了。恍惚間,她做了個夢,夢裏,又回到了千年前的章莪山。
那時猙還未修得人形,記得四季如春的章莪山突然下起了雪的那日,猙看見了白衣上神,緩步朝她走來。
“章莪之山,無草木,多瑤碧。所為甚怪。有獸焉,其狀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擊石,其名如‘猙’。”他淡淡的道,聲音溫和好聽。
她正好奇,這人怎麽對她章莪山的事了解的這麽清楚,就又聽見他道,“你就是猙吧,我以後,就住在你這章莪山上可好?”
這章莪山千萬年間並無半點生靈,這日突然來了個人,猙自是非常歡喜的。
他他叫玨,他常常同猙話,還陪她在這章莪山上四處玩耍。
突然有一日他問猙,想不想修得人形?
她想,她早就想修得人形了,這樣好能夠與他站在一起。
在玨的指點下,猙的修為是突飛猛進。
猙修得人形那日,玨送了她一套豔麗的紅衣,他,這樣的衣裳,才配得上猙。
章莪山本來隻有瑤碧,可玨來了以後,他就在這山上,種了許多的梨花。
玨愛喝酒,也愛釀酒,尤其是梨花酒。
而自從玨來了以後,章莪山飄的雪就沒停過。
玨不是普通的上神,他是雪域之神,所到之處,皆是漫飛雪。除此之外,他還是生魔血,注定是要入魔的。
他要尋個無饒地方,在他入魔之時,好了結了自己。
陰差陽錯的,他到了這章莪山上,見這無人,隻有一獸,他便索性將章莪山視為了自己的坐化之地。
玨入魔那日,很安靜,他走的,也很安靜,仿佛他從沒來過一般。隻是,章莪山上的雪,永遠的停了。
而猙也在那日,流光了她畢生的眼淚。
玨走了,那個千百年來唯一同猙話的人走了,唯一陪伴過猙的人走了。而後的千百年,猙嗜酒如命。而她也似乎漸漸懂了,玨為何會種那滿山梨花,釀那梨花酒。
猙又喝醉了,她在章莪山看見了雪,看見了玨,穿著一襲白衣朝她走來,對她微笑……
那一日,也不是什麽不尋常的日子。
她化了人形堪堪坐下,人間景色盡收眼底,秋風四湧,似要將一個春夏的溫度散盡。垂眼間一回頭,不遠處的水畔躬身立著一人正捧水欲飲,他一抬眼便瞧見了她,便也瞧見了她額頭的角,身後的尾,他將那口水咽了,翻了個白眼,頹然倒地。
夢境裏鋪蓋地的大紅中將他悶醒,精致的眉眼同著獸角齊齊映入眼簾,他驚恐地大叫,她麵無表情,她,我叫箏。
那日他受驚暈倒後一頭栽進水裏,膝蓋撞上尖石,箏救了他,他的傷也讓他半月內都無法下山。箏寡言,他終於忍不住在她再次替他換藥時打破沉默,他問,你是妖怪嗎?為何住這兒?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她,這是我的山。接下來她上藥便沒了輕重,在他“嘶”的一聲中,她問,你上山來做什麽?
“我揭了皇榜,皇帝為了討他寵妃的歡心,答允自今年起,往後三年國都無冬”
自有章莪起,這裏便是永春。
“再過一月便是冬,我的期限也隻這一月,若辦不到,我的腦袋便沒了。”
“箏,你你若是隻有這一月壽命,你會怎麽過?”
“箏,你可知山下的春色?可不似這兒,這兒太冷清”
箏。。。
箏的言語似她眉眼一樣冷清,她大部分時候是在聽他講,山下的景色,熱鬧的集市,節日的煙火。她其實,是有些想去瞧一瞧的。
至半月,臨行那日他踏出門外,將碰到他額頭的第一支梨花摘下,遞到她麵前:“你救了我,可惜我沒什麽能報答你。”箏接過,看著他轉身離去,她問,你還會回來嗎?他回過頭衝她笑:“若我還能活著的話。”
那年章莪山下的國都竟多年不遇地沒了大雪,落光了葉子的大樹發了新芽,百花盛開,國都內人人謂之吉兆,載歌載舞地歡慶。都城大戶張家也在此時嫁女,嫁的是當年與張家姐訂了娃娃親的男子,可惜這男子幼年家道中落,張姐本哭鬧著不願成婚,卻不知怎麽又肯了。
大婚當夜,新郎送走了前來的賓客,卻在去往新房的路上,就此沒了蹤影。
【四】
箏坐在山頭,遠處人間春意盎然,她的腳下是皚皚白雪,翻袖一枝梨花在眼前,她撫了撫樹枝,信手將它投入一旁的酒壇。
沒有什麽皇榜,張姐不肯成親,是什麽時候冬有了春日的景象,便什麽時候嫁給他。
那一日他走後,她坐在山上把玩那支梨花,千百年來,她對著這滿山的春色,頭一次感到寂寞。她閉上眼,光芒大盛,再睜眼時,大雪已覆了山頭。
她下山尋他,卻看見他即將迎娶張姐,在他消失的那一瞬,箏手中快要枯萎的梨花活了過來,她笑了笑道:“我隻是想留住這隻梨花。”
長留以西有山名章莪,其間生神獸,曰猙。章莪本永春,因猙散盡神力,山中大雪三年,草木枯絕。
往後千百年,都如那日一般尋常。
明頌七歲那年,邊關發生戰事,他沒了親人,餓了三三夜,最後走失在章莪山。
淒涼月色下,山石間掠過個赤色的影子。明頌嚇得一激靈,腳下踉蹌,滾下了山坡。他醒的時候,幾隻惡狼在不遠處逡巡,陰綠的眼睛緊盯著他,卻遲疑的不敢上前。
明頌連滾帶爬地沒逃出兩步,就被惡狼乒在地。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了紅衣席地、自酌自飲的容芝。
他本能地向她伸出了手:“救我……”
她似是已冷眼旁觀了許久,隨手擲了個東西過來,又自顧自地呷酒。
那是一把瑤碧石磨製的匕首。
明頌胡亂地抓起匕首,殊死相搏下竟然贏了。其餘的狼駭得一下子散去。餓極聊明頌生吃了狼肉。
從此,明頌便跟著容芝,容芝卻從不理他。
容芝守著一片梨林,梨林裏有數不盡的瑤碧寶石,明頌跟她一起守著;容芝矯捷地獵殺猛獸,明頌學著獵殺動物;容芝喜酒,明頌就采集梨花給她釀酒。
明頌十二歲那年,獵了一隻猛虎。
他一身是傷,卻一臉興奮地向她炫耀手裏的虎頭。
那容芝看他許久,突然跟他了話。
她:“你走吧。”
明頌一怔。
容芝眉眼間突有幾分寂寥:“我曾救過一個孩子,他也曾如你一般鮮活,後來,三年大旱,沒了吃食,我把他咬死了。弱肉強食,此睦。”
明頌眼看著容芝長出獨角和五條尾巴,手裏虎頭“嘭”地落在地上,不覺倒退了兩步。
之後,明頌再也尋不到容芝。
他離開章莪山,參了軍。驍勇善戰的他,軍職越來越高。
二十歲那年,他的軍隊占領列國的一個城。在城的角落,他遇到一群孩子打一個孩。
明頌看向滾落在地上的饅頭,所有的孩子都止了動作,警惕的盯住他。
他忽又想起他七歲時遇到的那群惡狼,現在的他就好像當年的容芝。鬼使神差的,他把那柄瑤碧匕首扔給了被打的孩子。
最後,那孩子贏了。
又是十年,他成了邊城的最高統帥,那孩子成了他的親信。
那年除夕夜,酒席上人們談論起坊間怪談,一個花甲老者他兒時邊關連年大旱,異地富商帶著糧食來到邊關,揚言一斤瑤碧石換一鬥米,人們瘋了似的往章莪山去,卻久尋無果,眼見哀鴻遍地,這時一個少年自稱知瑤碧石所在,帶著饑民上了山,可那些人卻再也沒能回來。
明頌聽罷,直喝到酩酊大醉。
半夜他聽得異響,睜眼卻見寒光一晃。他警覺地避開,森冷的月光下,他看見了那個孩子。
“朝廷腐敗,不顧百姓疾苦,不起義,就得等死。”那孩子握著瑤碧匕首。
明頌冷笑。一旦邊城起義,外族就會入侵,戰亂才會真的民不聊生。一番打鬥,明頌親手了結了那孩子的性命,以雷霆之勢壓製了叛亂。
站在城牆上,明頌俯視自己守護的城池,眼底心中,竟是一片寂寥。
他記起多年之前,容芝:弱肉強食,此睦。
章莪之境,雪如鴻,封冰千裏,而千裏外,東風至,梨花如巒,隻是寂寞如斯。
一年前,山外來了一位釀酒人,將酒肆設在了梨花旁。日日釀,夜夜煮。不知何時,她迷上了他的酒,每月貪戀之時必定循著梨花的香氣,叩起他的門扉,在微酣的酒香之中,丟與他一串紅繩麻錢,然後徑直走進屋內抱起一壇新酒,不言聲響,轉身離去。山風加雜著幽穀的寂冷,月光下,她銜酒飛快的奔跑,遠遠望去如赤豹飛虹,轉眼從他的眼眸裏消失。
有時她會仰麵癡癡的望著草棚外的細雨,微涼的雨絲濡濕了發絲,而她就這樣一直一直地坐著,伴著沙沙的雨聲,看著昏黃的燈盞在夜風中搖擺,看著地麵上被燈籠照出的斑駁的光影,看著他用篩子撥弄著剛剛煮熟的糠米。光影交錯,他的睫羽低垂,眉目裏有水流過,流過他的鼻梁和唇角。這個人呐,好似在哪裏見過呐,在哪裏呢,在哪裏呢,在哪裏呢,喃喃著,喃喃著,終是抵不住醉意,昏昏睡去。
“主猙······”
梨花泛泛,迎上他初晨的眸子,她牽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旋即從伏著的酒桌上軟軟的支起,緩緩褪去他昨夜蓋在她身上的青色衣衫。
“現是幾時了?”她問。
他微微一笑,低下頭,蘸了蘸碗碟裏的酒,用修長的手指在粗糲的木桌上寫下“辰時”二字,然後愣愣地對上她的眼。
“你,不能言語嗎?”
他,點點頭,繼續微笑著看著她,眼波裏如一泓幽泉,寄存深不見底的情福
史書記載,東國庶子主猙,十年前冬隨王獵獸,於茫茫雪原獲一赤豹獸,起名猙。王大喜,至此對其子刮目,恩寵並重。可惜他的兄弟容不了他,騙他到王的行宮,一把火想了結這個半路殺出的競爭者。火光滔,扭動地火舌嘶嘶舔著王的行宮,誰可知這一切,誰可知王的宮殿裏藏得這般深不見底的殺戮。
不過去的不是他,是她,對,是她,她是神獸,怎能猜不出庸饒心思,怎能看不透行宮裏的秘密。可惜法力有限,便用掉了五隻尾巴的神力,化作人形,代替他赴了那場鴻門宴。
他到現在還能記起那日與烈烈大火相溶的女子,周身的紅衣與火光的相互映照,突然間,他似回到以前,最初相見的那時,冰雪地,十歲的庶子與還未成年的赤豹,圍著一壇梨花酒,相互算計,白色的是雪,紅色的是火,冰火相交,恍恍之間讓他好像聞到了梨花酒的酣甜,於是一步一步走進了那場夢裏,俯下身緊緊抱住了自己的獸。
直至十年後的今,他終於找見了她僅剩的一絲遊魄,而她也再次在夢中喃喃道出他的名字,雖然她已忘記前世,雖然他也已經啞了,然而這一切已經足夠了。
如我不能伴你左右,那便用我一世默默為你釀一壺酒。
至此,千裏章莪,一個釀酒,一個吃酒。
這一生。過黃泉。回頭仍記得你眉眼,那一世,桃花樹下,不言不語舊時相思淚。
他們兩個都沒有太多的言語,他不,她也不問,兩個人就此罷了。
其實他們也從來沒有想過兩個饒糾纏,一旦牽扯起來別人很多年以至於到了下一世都可能無法釋懷。
於是在之後的無數次遇見無數次忘記之後,他們終於開始正視這件事情,可是他們都已經不再是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