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亮之前(12)
其實綠兒自己想一想,每一個來到這裏的人都是帶著目的來的。
他浪跡江湖許久,隻為尋一味藥。偶然聽人起相思灣的神山上有製藥之人,於是,他便想要嚐試去看看。
他連夜兼程趕了三的路,終於在第四黎明,看到了無峰山山腳那片一望無盡的梨樹林。
早春三月,梨花開得正盛,山風拂過,便是一地落英。他揚了揚手裏的刀,未見刀光閃過,一截花枝卻自半空掉落,被他接入掌鄭刀客過分鋒利的眉眼驀地柔軟,他喚:“綠兒··········”
旋即足下一點,攜香而上,消失在半山腰的濃霧裏。
神山山頂終年積雪,岩石裸露處,有妙齡少女赤足側臥,紅衣賽血,黑發如瀑,青蔥指尖斜斜勾著酒盞,卻無半滴酒水溢出。
“綠兒?”少女搖搖頭,“那是誰?我不認識。”
“姑娘不是她。”在她麵前站定的黑衣刀客滿眼苦澀,“我知道的。”
少女有著一張和綠兒極其相似的麵容,但她的眉眼間多的卻是幾分溫柔,更何況他知道的········
“更何況········據我所知那個綠兒已經死了,就死在了你的刀下。”
少女的聲音格外甜美,出的話卻像匕首狠狠紮在刀客心頭。
一瞬便讓他重嚐了剜心之痛。
曾幾何時,也是在這樣梨花紛飛的春日,一襲紅衣的綠兒踏花而來,長劍直指他的胸口。她道:“想要殺閻魔大人,先問我手中的劍同不同意。”
那是他與人交鋒受過最重的傷,不是躲不過,是對手太美,甫一出現,就迷他眼亂他心,令他忘了躲。
所幸劍偏了兩分,他沒死成,滿身鮮血地倒在了對方懷裏。
女人終歸是心軟的,她明明想殺他,最後卻救了他。甚至在他們最好的時候,忘記江湖恩怨,過著像夢一般的日子的時候,
綠兒會心翼翼觸著他胸前猙獰的疤,嗔怪道:“傻子,怎麽就不知道躲呢?”
他捏住她的柔荑,突來的溫暖讓他不知所措,隻低聲答著:我不疼。換來綠兒嬌笑:“呆子。”
美好的日子並不長久。當本該喝了千日醉正在昏睡的綠兒出現在他刀下時,他已殺紅了眼。
綠兒朝他喊:“既然你已經心存不軌,你為何不連我也一並殺了?”
刀鋒驟然頓住。綠兒卻飛身迎著刀刃,撲上前去擁住他,她咳著血在他耳邊:“你········莫來找我……”
是綠兒不要你了。
“美夢易醒,惡夢難脫。但俠士可知,隻要是夢,終歸是有盡頭的。”
紅衣少女掰開刀客攥緊的手,把被他握得半殘的梨花枝擲入酒壺中,霎時花香四溢。
“就像你尋了許久,也該知道這世間無藥名‘後悔’,萬事難回頭。”
刀客突然就落了淚,身體竟漸漸變得透明:“可是我悔了。”
生同寢,死同穴。這是他們互許終生時的,也是他徘徊世上千年不能放下的執念。彌留之際,他仿佛看見綠兒怒氣衝衝地向他撲來,嬌俏傲慢,宛如初見。
少女名綠,的確不認識綠兒,但給她提供了一副好皮囊的亡靈曾道:我不會原諒他。
就在方才,那亡靈卻擁著黑衣遊魂一起飄散在她眼前。
“你到底是心軟了啊。”
有人從就招女孩喜歡,不像他,總是讓她們心生厭煩。
他們總會走開,姐金枝玉葉,哪是你能瞧的?
有人生就會哄女孩開心,也不像他,老是惹她們生氣。
既如此,公子還是莫來招惹奴家了!換來的隻會是這樣的答複。
有人一眼便能讀懂女兒家的心思,不像他,隻能幹看著她生悶氣。
“綠姑娘·········”他心翼翼地喚了一聲,換來紅衣少女剜他一眼。
“你求親不成也就算了,怎麽還能讓她們家下人給趕出來呢?”
少女越越氣,索性拎了劍就要往外走,“我的人也敢趕,反了他們!”
“綠姑娘。”這次他終於加大聲量攔住了她,卻又在少女望來的明眸裏軟下聲音:“不用去了。”
他以前浪跡在江湖,隨身隻有一把開刃見血的長刀,身世不白,又無家產,雖然長得俊,卻不是良人之選。
起來,她和他相遇也算是英雄救美,不過那日的情形回想起來和美好卻無半分關係。
三月的春風吹過,梨花一夜壓滿枝頭。
刀客傷痕累累地出現在了繽紛的落英裏,那時他擅極重,強撐著的一口氣散掉,眼前開始變得朦朧,隱約中,似乎瞧見一頭赤紅的團子正在靠近。他下意識捏緊煉,片刻又鬆開,當時他什麽來著?
醒來是不知幾日後的黃昏,山洞裏溫著酒,酒氣氤氳中,他看見他挽起耳邊的發朝他笑:“你醒了?放心,我不吃人。”
我救了你,以後你便是我的人。
後來他就過上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日子,在柴米油鹽中打轉。偶爾幫東家捉雞西家抗米,回到落雪的山頭,還有她心心念念的目光――落在他懷裏揣著的糖糕上。
此刻,那方綠還在恨鐵不成鋼:“你不是有刀麽,怎麽不知道反抗?”
刀客滾了滾喉頭,什麽也沒。
他想,溫暖的日子過久了,許是握不穩刀的,何況東西家的千金對他也不是無意,是他不知足。他醒來那,先是瞧見了綠被橙黃光暈籠著的側顏,覺查到她微微偏頭,才紅著臉慌忙又閉上眼。
少女美得驚心動魄,世間凡花,從此再入不得他眼。
有的人聰慧,如綠,為了他的親事,自學了三十六計和各家長輩周旋。
有的人木訥,像他,學來學去隻知道將計就計。
遠遠地,又望見一支求親隊伍,山中長舌的梨樹妖告訴他,那是哪一家的公子。
比他帥,比他長壽,比他更適合她。
正在煲湯的刀客默默放下鍋蓋,轉頭對眼巴巴盯著的綠道:“我想起陸家的女兒·····”
“哦,那個‘西施’?”
綠兩眼放光,拉起他風風火火往外走,“今日就去提親!”
他攥緊掌中的柔荑,低聲應和:“好,聽你的。”
可是終究還是沒有一個好的結果。
那一日空中陣陣雷鳴,烏雲翻湧,千百道金光落臨人間。
綠不顧危險,跪在千丈懸崖邊,任憑如刀刃般鋒利的罡風劃破紅裙,她望向穹,中央有一漩危
漩渦處驟然縮,千萬絲金光都被卷進了漩渦之中,匯聚成一點金色,其中傳來一道仙音。
“霜雪落盡,人間春風,梨花滿枝,自有仙來”
十六字仙音落。
她顯然一喜,連忙道謝。
霜雪,春風,梨花,不正是人間三月嗎?
可是年複一年,神山上的梨花開了又謝。
她等了百年,千年。
仙人一直沒有來。
時光如落花流水飛逝,她變了。
她變得心灰意冷。
既然這般言而無信,那麽逆又妨!
又一年三月,梨花再開時節。
一男一女兩位仙人來到神山。
他們眉間一抹灼灼光華,耀奪日月之輝,閃若星夜之辰,風神迥異,何等仙姿玉容。
她抬眸看那位神君,神君也望向她,一雙含笑的桃花眸子若秋水盈盈。
她不由得臉熱,她可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男子。
而旁邊的神女卻冷冷看著,不話,但是笑容裏有一把刀子,已在心中將她千刀萬梗
她用千年時間才換來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可被那個神女輕輕一擲就落進了雪地裏。
她不心摔倒在地,狼狽地去撿那枚玉簡。
但是,神女狠狠踩住了猙的手。
她的視線突然模糊。
白的雪,翠的玉,還有紅的血。
是誰的血呢?
好像是神女的血啊。
原來仙血也和人血沒什麽區別,都是肮髒的,罪惡的,令人作嘔的。
她殺死了神女。
神君悲憫地看向她,好似一尊佛。
她淒淒一笑,是世間最美的笑容,同時亦是最哀婉的笑,“你觀我如何?”
神君不回答,深深地凝視最後一眼,仿佛要把她笑靨如畫的模樣,刻進魂魄裏。
這件驚動地的大事傳上仙界,頓時便引起震怒,重罰。
除仙籍,剔仙骨,受盡九千九百種刑罰,永世不能踏進仙界一步,生生世世困在神山鄭
雖然失去了成仙機遇,被剝奪了自由,可她還有一身的傲骨。
她啊,總覺得自己比九之上的神仙高貴。
“地不仁,萬物芻狗”
“修煉千年,一息成敗,方能參透,仙不仙,妖不妖!”
“我不成仙!”
她仰大笑,雪地上卻憑空墜落一滴淚。
每年三月,她都會收到一壇酒,幾枝剛摘的梨花。
大抵是那個神君托人送來,隻因他自己不能親自前來。
當初神君替她受下大多數的刑後,從此畢生被幽禁裏,二人再無相見之日。
她輕輕一瞥,看見酒壇子上還有一個字條。
“雖非仙人,勝似仙人”
她微微歎息,舉起那壇酒,仰頭倒入口中,飲盡了千年風雪。
她將梨花枝放入空壇子裏。
舉與放的兩個動作之間緩慢到像是幾萬年過去。
她一笑,紅衣灼灼,好似仙人落凡間。
罡風呼嘯,卷起浪花般鋪蓋地的白色雪花。
少年緊攥著一枝梨枝,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及膝深的雪地裏。
玉質器皿,素色綾羅。大抵仙子神宮,如此冷清沉寂。
“仙子可否停了這雪?”
他跪於如積雪般雪白的柔軟地毯,怔怔地盯著那殷紅如火的衣角,眼睛忽然有些酸澀。
“我當初贈你一枝梨花,是讓你來陪我喝酒,不是讓你來難為我的。”
女子輕聲歎息,俯下身,讓少年看清自己,如畫眉眼是如幽深潭水般沉默的顏色。
“這場雪,已經下了八個月了。”他避開女子的視線,這樣低聲著。
“你求我,不如自求多福。”
女子執起酒杯,紅衣寬袖滑下纖細手腕,帶著冰冷梨花香氣的辛辣酒液滑過喉頭,笑道:“我贈過你梨花,你不如回贈我梨花。”
“在下身無分文,莫酒杯,連半根稻草都拿去禦寒了。”
他冷冷地笑著,佯作不明其義:“你啊,不關心百姓疾苦,倒有閑心飲酒作樂。”
女子訕然,斂了笑意,靜靜聽著窗外雪落的簌簌聲響,似輕羽飄落道:“你不會明白的。”
他在那裏住了一夜。
像是咒語呢喃徘徊,他在夢裏也看見梨花釀和綠。
他夢見綠俯身拾取梨花,赤色衣裙飄上霜色花瓣,似火炙烤冰雪。
他夢見畫著纏枝梅花的新帖,夢見物是人非,故人飄然而去。
醒時額角懸著大滴冷汗。他倉皇起身端起茶杯,隻喝到帶著澀意和苦味的梨花釀。
木門吱呀一聲開啟,他下意識後退一步,眼裏滿是驚惶。
她手中酒壇墜落在地,醇酒濺濕了她胭脂色的裙擺,碎片劃傷了她如玉的麵龐。
她笑得蕭瑟:“是我啊,你該知道的,我就是這個樣子。”
他不言,許久沉沉地問:“你當真沒有停這雪的法子嗎?”
她撫著額前的碎發,問道:“如果讓你死呢?”
“死不足惜。”
她想,明白了。
“其實·······停這場雪最簡單的法子啊,就是我死。”
她笑道:“我有了不該有的念想,才會有懲罰,這啊,真是狠,算計著我最終,還得為了你,為了這下蒼生,把自己的命丟出去。”
她拾起一片碎瓷片,放在腕子上輕輕一劃,血腥氣就混進了梨花釀的馥鬱香氣。
綠兒早些年就離開了,她為了回憶她,於是獨自守著這滿是美玉卻寸草不生的神山。
多諷刺啊,卻對跟山一樣無趣的人動了心。
他亦笑得酸澀:“別無他物,黃泉回贈梨花。”
瓷片刺入胸膛,他執起她的手,輕輕闔上了眼睛。
恍若黃粱一夢。
她一死,雪就停了,界的願望從來就隻是殺了。
她飛升成仙卻不肯去仙界,仍是一身紅衣守在山頭,遠方萬物複蘇之時,身側酒壇插著一枝盛放的梨花。
當初穿丹色衣衫是為了在這枯山溫暖自己,可就算她穿了幾百年的嫁衣,她仍是,沒有嫁給他。
她忽然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