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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呶呶嘴巴

  中年男就不耐煩的揮揮右胳膊肘兒。


  “黨員團員麽,不在第一線在哪?服從組織決定!”


  “組織決定也要看對錯,幹什麽就虧我一個人啊?”“虧?虧你說得出口。”埋頭忙碌的辦公室婦女中,有人笑罵道:“魏組長,你在外麵忙這幾年,賺了多少?瞧你這一身苗條的,瞧你這說話麻利的,以前坐辦公室時的肥肉和遲鈍,都到哪兒去啦?”


  值班組長就驕傲的扭扭腰,揚揚頭。


  “這是老娘工作不忘鍛煉的結果,知道嗎?老娘天天還泡舞場哩。”


  中年男聞言抬頭,嚴肅的喝問:“泡舞場,哪來的舞場?資產階級腐化墮落的摟摟抱抱,不是早消聲隱跡了嗎?嗯?你給我老實交待。”


  說漏了嘴的魏組長雙手往空中一招,然後把自己嘴巴緊緊一捂。


  “哪有哦,順口打哇哇的。封主任,說屁話也你相信?”


  水剛瞟瞟她豐腴仍不失苗條的背影,暗笑搖頭,然後,再捧著協議,又細細閱讀。作為單幹戶,水剛深知協議合同的必然性和重要性。


  那是初次跑廣東的老爸,用血的教訓換來的。


  那時,從來不知合同為何物的老爸,按照廣東發貨家的要求,簽下了一紙貨到付款的購買運輸合同。


  結果,被對方以“貨到彼岸”而不是“貨到此岸”為由,生生吞掉了老爸的第一筆1000元貨款。據老爸說,自己當時坐在大海邊,就想跳下去。


  如果不是想到老婆孩子,以及向親戚們借的巨款無法歸還,就成了孤魂野鬼。


  1000元錢的巨款,買了一個血淋淋的“彼”字,這事兒深深地刻在了水剛腦海。


  所以,每逢協議合同,多讀幾遍,認真揣摩,水剛來說是必必須和有道理的。水剛把協議雙手遞還給了封主任:“看完了,簽吧。”


  中年男也不說話,悶悶不樂的遞過鋼筆和印泥盒:“簽吧,捺上。”


  事實上,對郵政所而言,設不設這個書信代寫無所謂。


  因為,它即不由自已出錢,也沒人硬性要求。不過是一種長期存在的約定俗成罷了。有了這麽個代寫呢,郵政所的服務狀態,似乎更充分全麵一些。


  有時上級領導來視察工作,也會順便笑眯眯的站到代寫人身後,瞧瞧,瞅瞅,品頭論足。


  沒有這個代寫呢,也無傷大雅。


  上麵從來沒有給下過任何任務。反正是服務市民唄,有條不亂,按部就斑,幹多幹少一個樣。郵政所整天就這樣忙忙碌碌,鬧鬧嚷嘛,一路走了過來。


  因此,所謂的協議,就簡簡單單。


  核心內容隻有三條。


  “一、代寫者每天保證三小時的在崗時間。二、代寫者一切工具,均由自已負責,月結,收入與郵政所5;5提分。三、工作中,不得有不利於國家政府的違法行為和語言。”僅此而已。


  至於保證金,違約金和違約責任等要害條款,一律沒有。


  這當然讓水剛感到輕鬆和高興。


  封主任接過簽字害手印後的協議書讀讀,遞給魏組長:“放你那兒吧。”然後,對水剛點點頭:“行了,忙吧。”


  二人出了辦公室。


  領著水剛的魏組長,又回到自已的工作位。


  那個正襟危坐,替她頂班的小姑娘,正好亮開嗓門兒麽喝:“下一個!長途還是短途?長途1元一分鍾,短途3毛一分鍾”


  “好,你去吧,小桃,謝謝你了。”


  “不謝,魏組長,那我走啦。”


  魏組長坐下,拉開抽屜取出一包東西,砰的放在水剛麵前:“老頭兒留下的,不用白不用,拿去吧。”


  水剛就拎了這一包到了最側邊。


  架起木折桌,放上紙牌,筆和信箋,然後再打開那一包東西。


  裏麵有一個破舊的硯台,幾管筆尖已禿的大中小號毛筆,一塊沉重的銅鎮紙。水剛拿起銅鎮紙看看,純銅的長條塊兒,兩頭呈古銅潔淨,仿佛包著一層銅皮兒。


  中間呢,被手撫磨得鋥亮照人,連裏間的暗綠紋理都看得一清二楚。


  水剛一眼就喜歡上了它。


  可不知為什麽這麽好的一塊鎮銅條兒,主人卻把它無情拋棄了?想那以此為生,懸肘濟世的蒼蒼老翁,大約是被郵局的無情氣壞了,所以才拋之扔之,撫袖而去?


  想到這兒,水剛默然,有一種虧欠的感覺。


  捏起銅鎮紙輕輕壓住信箋,收了毛筆和硯台,水剛抬起頭。


  一個神色暗然的老婦人,正滿腹幽怨的看著自已。再一看,嗬嗬,在她身後已等起了好幾個人。“你好!”


  “你好!”


  老婦人一開口就抹眼淚:“小先生,我寫信。”


  “寫信?是的是的,請說吧”,畢竟是第一次,水剛有些慌亂的鋪開信箋,擰開鋼筆:怪了,這筆怎麽這樣粗,有些重呢:“請說吧。”


  “你個死老頭子,這麽多年啦,你在那邊生活得可好,還活著嗎?上次給你的信收到沒有?也不回個話啊。”


  老婦人幽幽低低的說著,慢慢哽咽起來。


  “……日本鬼子打跑了,我要你回來你不幹,說什麽還要參加‘剿匪救國’。


  民國三十八年,我懷著未出世的兒子趕到浦江口找你,才知道你剛隨潰兵上了軍艦……這一別就是33年。老頭子,假若你還活著,也是70歲的人啦。鳴!”


  婦人捂住自已的臉,一捧晶瑩剔透的淚花,迸出她指間。


  水剛默默的聽著,不知不覺已寫了滿滿一信箋。


  33年是個什麽概念?水剛不知道。可第一次捧筆的他,卻不由得隨著老婦人的訴說,在時間空間中努力展開了聯想和追逐。


  “……兒子已經有了孩子,媳婦對我孝順,知熱知冷;孫子已會摸著你的相片,對小夥伴驕傲的說:‘這是我爺爺,在很遠很遠的那邊。’


  ……鳴!


  前些年因為你,全家吃了不少苦。現在,現在好多啦。鳴!你個該死的老頭子,幾時才能回來喲?鳴鳴!”


  水剛本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聽著寫著,竟然進入了角色,眼眶泛熱,傷感不已。


  個多鍾頭一晃而過,老婦人終於停止了訴說,水剛的家信也已寫好。


  好家夥,洋洋灑灑三大張信箋,逼出了水剛一身冷汗。水剛給老婦人讀了一遍,又遵她意見,做了刪減添加。最後定稿裝入信封,貼上郵票,交給了她。


  老婦人千恩萬謝,付了一塊錢的代寫費,顫巍巍的起身到郵箱投遞去了。


  水剛瞅瞅腕表,不多不少,整整二個鍾頭。


  剛籲口氣,後麵一個小保姆模樣的農村小姑娘,坐到了麵前:“大哥,我寫信。”“是啊,寫信,說吧。”水剛又拎起鋼筆,鋪開信箋。


  小保姆不算漂亮,皮膚有些黑黑的,單眼皮兒特別明顯突出,眉心中有顆紅痣。


  “我給我爹媽寫,爹,媽,近來可好,自從我來到城市幫工,已經過去一年了……”


  聽著小姑娘的傾訴,水剛的筆尖,下意識的在信箋上滑動。他很快就發現了意外,小姑娘說的是家鄉話,有的勉強聽懂,有的全憑猜測,還有的字,想得到可寫不出來……


  “聽說小李哥去了深圳特區,我替他擔心哩。


  還有,小李哥到了特區,會不會變心喲?

  我聽這家主人說過,深圳特區就是資本主義,對麵就是花花世界的香港,唉,我擔心得做事常發楞,女主人還批評了我呢。”


  信,終於寫好了。


  水剛咳咳,就讀給小保姆聽。


  這一開讀,直聽得小姑娘咯咯咯直笑:“不行不行,這樣寫不行,這句話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那地方說‘欺’,就是你們所說的‘吃’;‘完了’,是你們這兒的‘睡啦’。


  哎呀,大哥,你是第一次代人寫信吧?以前的那個老爺爺怎麽不在了呢?我說的,他全懂。”


  鬧了個大紅臉的水剛,隻得按照小姑娘的解釋,又重新寫了一遍。


  然後再念給她聽,又根據小姑娘的要求,添加刪減一番。這才裝進信封,貼上郵票,交給了她。


  小保姆支付了一塊錢,蹦蹦跳跳的走了。


  水剛抹抹額頭的冷汗,對正移坐上來的一個白發老頭說:“請稍等等,我方便方便。”


  方便回來,值班組長叫住了他:“小號手,你這樣不行啊。現在知道了吧,代寫是門技術話兒,不光耳聽八方,眼觀六路,還得天上知道一半,地下全知才行。”


  她抬抬自已手腕。


  “將近三個鍾頭,你才代寫了二個,掙了二塊錢,不,和郵局對半,掙了一塊錢,這樣下去,你喝西北風啊?”


  水剛抹抹自己臉孔,無可奈何的搖頭。


  “是慢,可總得聽對方羅羅嗦嗦。想快,也快不了啊。”


  魏組長笑了:“這倒是,我也是坐在幹坡上看熱鬧。不過,我看以前那老頭兒是這樣的,隻是閉眼聽著,如深刹老僧入定,任由對方嘮嘮叨叨。


  然後,拎起筆一揮而就,極少推倒重來,稍為改改動動就行了。哎小號手,我看你主要是慢在理解和寫改上麵。”


  水剛睜大了眼睛。


  魏組長一席話,如醍醐灌頂,他驟然明白了自已的毛病所在。


  老實說,水剛是帶著三分戲謔,七分自負來的。他何嚐不清楚替人代寫的涵義和作法?自認為好歹也讀12年的書,並且語文成績一向在年級名列前矛,寫信,不等於是小兒科嗎?


  哎,代寫代寫,說到底,不就是寫信嗎?

  先聽對方訴說,然後根據對方講的內容和要求,歸納整理成文,一手交信,一手收費。


  可他現在知道了,看似簡篚簡單單的代寫,實則也有一整套科學方法才行。“謝謝,我明白了。”水剛對魏組長真誠的點點頭:“原來你坐在這兒,並沒有白坐喲。”


  “那是!”


  魏組長也不謙虛,接過一塊錢塞進抽屜,一邊習慣性的叫:“下一個!”


  再指指自已麵前的小紙牌,“那是!”她自負的朝水剛笑笑,朝那邊呶呶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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