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以前總在猜想白端的身份。
傾回有儺主、君主和仙主,還有主棋者……這四種人相互製衡,相互約束,才能使天下太平。
相傳儺官尋找下一任儺主,仙主也會尋找資質俱佳的傳承者,而主棋者則是尋找下一任君主。
他們是下棋之人,擁有洞察世事的能力和天生不受約束的命數,生逢亂世才會出現,而如今的四位主棋者分別稱為梨落、碧蓮、笙竹和六出。豐慵眠,又稱梨落公子。
儺教在主棋者很小的時候,便會給他們種上伴隨一生的蠱毒。這些蠱毒埋藏在體內,生根發芽,輕易不會露出,直到他們相見的那一刻,便如同惡毒的小蛇,在體內流竄破壞。
我看著豐慵眠噴濺而出的血,想不到更好的辦法,隻能捂住他的嘴,任滾燙的血水從指縫溢滿手背,他脖頸處爬出詭異的咒印,像一頭盤臥著的麒麟。用麒麟血下蠱是最歹毒的。
豐慵眠抱著我躲進儺祠,這裏跟羅城的那座很相似,但沒人駐守。
我關上門,把豐慵眠扶到儺神像下靠著,擦拭他額頭湧現的汗,想割血喂給他。他搖搖頭,讓我別費心思,蠱毒由麒麟血做藥引,輕易不能解。
豐慵眠屈腿打坐,蠱毒蔓延的速度得到減緩,隻是咒印還是通紅的。
他說等到咒印完全消退,這場洶湧發作的浩劫才算過去。我第一時間想到白端,不知道他以何種決絕的心態將我推開的,更想不出他現在該是何等慘狀,會不會像豐慵眠一樣因蠱毒發作而戰栗,想到這,我崩潰了。
豐慵眠擦了擦嘴角的血,雪衣都髒了,他絲毫沒有嫌棄,仿佛永遠如此溫柔淡然。他是我見過最有包容心的人,我見他沒擦幹淨,就順手幫他擦了:“你和白端為何對上古秘境如此執著?那裏有蠱毒的解藥?”
他驚愕於我一下就猜中了,坦然道:“姑娘說的不錯。山陰地也許有蠱毒的解藥,我和六出都想一試。”
“怪不得白端非進山陰地不可,原來是蠱毒所迫……”
“是。”
“儺主為什麽給你們下蠱?”
問到這,豐慵眠平靜的笑著:“等六出自己告訴你吧。現在的你也未必明白。”
我點頭,沉默一室。
正當我以為萬無一失時,門外傳來人聲。在這個草木皆兵的點上,我拔掉燈座上的紅蠟燭,將帶有尖刺的燭台拿來防身。豐慵眠看我如此小心謹慎,隻是對我搖頭,讓我不要衝動,也不要說話。
門外有人道:“姐姐何時來的,也不通知妹妹一聲。”
軟萌的嗓音使我認出,她是昨晚的儺教花娘。
好半天沒人出聲,我差點以為她在自言自語,如果不是隱隱聞到冷霜的氣息,還真容易把另一道身影給忽視了。
花娘見對麵之人毫無反應,語氣開始刻薄:“月娘貴為儺教上四品的娘娘,自然瞧不起我們這些妹妹。隻是你不在宵月閣待著,跑山陰鬼混什麽?”
另一人終於搭話,聲音清冽空靈,如皎皎明月神聖高傲:“為機緣。”
“是了,你也想著山陰地的寶藏。”花娘話鋒一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其實在想著,你那位情哥哥。”
那人不痛不癢的回:“我不否認。”
花娘大概覺得用話刺疼不了她,氣得跺腳:“看你這副孤高的嘴臉能維持幾時!”
那人還是沒開口。
從頭到尾我隻聽見花娘挑釁不成反受氣結,這月娘性格如此清冷有個性,令人好奇她長啥樣。
花娘走後,那冷霜的氣息仍停留原地,我蹲得腳麻時,她倏然道:“二位還是盡早離開吧,免得血氣汙了儺祠。”
說完,漸漸遠離。
又待了一會,等豐慵眠脖頸的咒印不再發出暗紅色的光,我扶著他走出儺祠,不帶我躲躲藏藏,反而大大方方的走在街上。
人們說花崗客棧死傷慘重,但與他們有何幹係。
白天裏,整個江城懶散至極,夥計撣著桌上厚重的灰,小販隨意掏出幾件物品擺上攤,幾夥人圍著幾個人往死裏揍,好幾次看見屍體扔在路邊,被餓得發慌的野狗啃噬得麵目全非,斷臂殘軀鋪灑一地,血水深深地浸透地麵。
簡直如同人間地獄。
我更不敢想象山陰地是何等模樣。
路過一個巷口時,撲來一個大漢,死死鉗製住我的身子,泛有惡臭的手要伸向我的前襟,我腦海一片空白,拿起懷中藏起的燭台,狠狠紮向大漢的眼睛。
隻聽他吼叫一聲,把我甩飛幾米遠,我猛地撞向破爛堆積的角落,冷冷盯著他撕開衣服再次撲來。
豐慵眠對準他的脖頸就是一下,大漢撅個白眼暈死過去。
“別怕。”他半蹲下來,愧疚的整理我有些淩亂的發:“是我動作太慢,隻是你剛才那一下,他不死也得殘了。”
豐慵眠僅僅打暈了大漢,並沒有置他於死地,我覺得他還是過於柔軟。可能我厭倦了心軟,內心充斥著不安與絕望。
我推開豐慵眠的手,淡漠道:“如果剛才沒有你,你有想過嗎,我會落得什麽下場?”
他不解我的意思,茫然的說:“我在你身邊。”
“你不會一直在我身邊,誰都不會。我不能永遠等人來救。”
我站起來,拍拍土,沒有悲喜的道:“你今個救我,有你的原因。我懶得去想,隻是我若想活下來,就得狠心拿起刀子,刺向所有傷害我的人。我不想做砧板上的魚肉,要做就做最狠的。”
我真是這麽想的。
換我走在豐慵眠前麵,我能察覺他在背後看我,我望著眼前滿目瘡痍,一片荒涼,到處上演著殘殺和汙穢,弱小的人們跪地祈求儺神能睜眼看看這個名為江城的地獄,強大的人們卻沉浸在肆意支配他人生命的快感當中,這裏展示了世間所有的醜態,就像路邊的臭水溝,沒有一絲生命的浪花。
“這些都會過去,百廢會待興,荒地會崛起,屍骨也會得到安葬,等山陰地結束後,人們也能安寧。”
豐慵眠麵有不忍。
我不禁笑笑:“你怎麽比我還天真啊。你以為隻是因為山陰地?”
“難道不是?”
“即便沒有山陰地,這裏得不到安寧。”
他搖搖頭,眼神清明,沒有認同我:“你不該這麽想。”
豐慵眠和白端不同,他善良純潔,不染纖塵的幹淨,當初想救我,是真的想救我。和現在沒有半分不同,他不貪圖我的血肉,是因為他心中坦蕩而赤誠,不需要一絲的詬病。
我沒法對他狠心,當我們走到一個死胡同時,我揉著酸疼的小腿肚問道:“江城就這麽大點地方,你就算帶我繞路也請認真點。”
豐慵眠背對夕陽,臉上的絨毛都被染成淡淡的酒紅色,看起來像紅了臉的蜜桃。他逆著光,再一次朝我伸出手:“我帶你走,可好?”
我盯著他綿軟的掌心發了楞,時間仿佛停滯在此刻。
想起第一次見白端時,他也朝我伸出了手,從此就像生根在我心底。
是剔除不掉的。
我搖搖頭,虛弱的笑笑。豐慵眠改為撫摸,頭發輕柔極了:“你還想見他嗎?”
“想。”
“他就在你身後。”
我驚訝的回頭,身後除了一堵牆,什麽也沒有。
再回頭,豐慵眠已經走了:“蠱毒告訴我的。”
我跑到牆角下拍了拍:“公子!公子!”
那頭沒有回應。
我生怕豐慵眠會騙我,贈我一場空歡喜。
我沉浸在疼痛中無法自拔:“葉莫啊……”是不是再一次被拋棄了。
“小貓兒。”那頭終於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以為是幻聽,牆頭下來一道湛藍色的身影,屈指,彈我一記腦門:“笨死了,也不往上麵看看。”
眼裏是白端淡淡一笑的模樣。
我捂著額頭,泣不成聲:“我、我脖子短啊。”
我們所有人於深夜在江城外的小木屋集合。
其中還包括早上見到的花采子。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胡攪蠻纏跟來的,他似乎對我懷疑的目光很委屈:“奴家為了引來那些人,特意扮作你的模樣。跑了一天,你看奴家的衣服都髒了呢。”
“好好好,你是功臣。”我安撫好他毛躁起來的心態,環顧一屋子形形色色的男人。
我驕傲!
白端一眼看穿這離我宏遠誌向不遠了,涼颼颼的冷笑一聲:“高興嗎?”
我忙縮回挺直如天鵝般高傲的脊背,聽和尚分析眼下的形勢。
過幾天就是山陰地開啟的日子,隻有進入敗木林才能找到地宮,佛門傳下來的圖紙才能用得上。這副圖紙不但描繪了佛門的寶地,還詳盡寫了如何從佛門寶地直達山陰六宮。
和尚一看就是個幹大事的人,早已把路線繪製好,放在桌上,供大家出出主意。
花采子見紙上清秀挺拔的小字,還有極盡逼真的路線圖,對和尚大加讚賞:“步他先生果然做足準備,奴家我隻是身手靈活些,到時不添麻煩就好了。”
白端早已讓從十在外守著,對步他的計劃略微指出一二。
步他很驚訝:“是我班門弄斧了。”
趁他們商議之際,我和袁書懷靠著取暖,我問他懂了沒,他問我懂了沒。
好的,我們都沒懂。機關算計之事,不是我們的強項。
“我想家了。”他突然感慨道。
“我也是。”我附和著。
“你說我們還能回去嗎?”他灼灼的目光讓我心頭一緊。
“回哪去?”白端和和尚不知何時站在我們身後,同時問道。
我咬牙切齒:“一個你們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袁書懷沉默了。
他們似乎商議好了,也懶得跟我和袁書懷解釋,我幼時學過幾年毛筆字,氣沉丹田,對著紙張,大筆行雲流水的一揮。
“奪寶大聯盟。”
袁書懷嘖嘖稱奇,感歎連我都有一技之長。
我拿著紙很滿意的掛在牆上:“今天我們有幸聚在一起,以後福禍相依,生死與共,我給咱們組織想了個名字。”
“你一個儺……”鬼字還沒說出。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筆戳進袁書懷的嘴裏。
這哥們喝多了吧,儺鬼能隨便亂說嗎?信不信,下一刻就有人提了你的腦袋。
旁邊的花采子驚呼:“那是奴家每日化妝銜過嘴裏的筆!”
袁書懷吐了。
我有點愧疚於他。這等於間接接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