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傾回的冬天來得迅猛又徹骨。
才過半宿,氣溫驟降,屋外的天空如同霜遮,一時間冷得出奇。花采子塞給我一個袖爐,裏麵燃燒著半顆呈青灰色的碳丸,泛著淡淡的香氣。說是祖傳的炭火,耐燒,有異香,捧在手裏也不燙。
今日就是山陰地開啟之時。吃完幹果,我們趕往山陰地。
原先備有三輛馬車,花采子跟我和白端擠在了同一輛,從十又不肯離開白端半步,袁書懷以“擠擠更暖和”為由,硬是上了我們這輛車。如今這輛車超負荷行駛,走得比沙漠駱駝還慢。
隻有和尚一馬當先的趕在前麵,絕塵的車軲轆很快消失在濃霧中。
我們四個人大眼瞪小眼,袁書懷為了一雪前恥,主動提出打牌。他神秘兮兮的掏出獨家製作,牛皮紙質地,一麵粗糙,一麵光潔,簡單繪製了四個圖案和字符。
半鼎香爐燃盡的功夫。
“我出去看看。”袁書懷訕笑地離開,換和尚進來。
一鼎香過後。
“我、我也透透氣。”我尷尬地伸出貼滿紙條的頭:“從十,你試試?”
兩鼎沉香如屑,白端啪的一聲打完手裏的牌,然後自顧自地挽起車簾,坐到我身旁。我僵硬地看他,他莞爾一笑:“怎麽?”
“你之前打過牌?”
“沒有。”他澹薄清遠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我如同被針刺到一般炸毛起來。
顛簸的馬車中,那三人鬥得火熱。
過會兒,花采子掀開車簾,冷風灌進如火如荼的車廂,隻聽他尖叫一聲:“小肉肉,奴家的臉!”
眼下花采子易容成我的樣子,臉上的疤痕緩慢凝結著絲絲縷縷的血液。
這事要從出發前說起。
我琢磨自己風裏來雨裏去的那麽多天,除了體內有鳳血種脈遭人覬覦,基本算是個溫和隨性口吐芬芳的年輕人,他們是怎麽從我儒雅的表象下認出那變異的血脈?
問題可能出在臉上,盡管恢複了七八成,但還有幾道淺粉色的新肉,能認出我的人,也隻能是認出我臉上的傷。
這樣想來,我得找個人易容一下,一是遮蓋臉上的傷,二是吸引注意力。
當然,這樣萬眾矚目的機會留給了花采子。
起初花采子堅決不同意,他說之前易容成我被人追趕,實在太要命。後來我對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並拿白端對他貪慕已久的事威脅,如果不照我說的做,後果難以想象。他有些被唬住,嗔怒地瞪了白端一眼,咬著牙同意了。
花采子給我化成了姿容姣好的少女,他說我原本姿色普通氣質也不太出眾,憑借臉上幾道疤痕,還是很容易被認出盯上的。倒不如反著畫,畫得越妖冶出眾,越讓人想不到。
我抽著嘴角感謝他的深明大義,這確定不是變相的損我?
花采子易容後,我覺得缺了點靈動,於是用指甲蘸了點血漿勾勒在他臉上,他倏爾一抽氣:“我怎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我有點心虛的縮回手:“你的錯覺吧。”
“你這紅色的血漿很逼真嘛。”幸好他不是心細如發的性子,也聽不出我語氣尾端的含糊。
我摸摸鼻子,咽下去一句“可能還混著你自己的血”。
沒想到眼下東窗事發,花采子叫出尖叫雞的嗓音:“你害奴家破了相,奴家跟你沒完!”
說完朝我惡狠狠地撲來,我驚恐的躲在白端身後,白端眯了眯眼,一個擒拿手將花采子按在腿上,隻聽他深情款款的安撫道:“花兒乖”。
眾人一陣惡寒,我抖若篩糠,沒想到又被我說中了。白公子饑不擇食了。
快到山陰地。
這裏不愧為傳聞中的死氣之地。
山勢重巒疊嶂,上空盤踞著濃密的瘴氣,整個秘境露著陰森黯淡的感覺,像雷雨季節乍變的天,壓抑的使人喘息艱難。
周回百裏毫無煙雲,鳥獸鳴叫皆聽不見,更沒有溪流擊石,花果碩累,唯有不知名的黑霧幽魂般的遊蕩。
山陰地前有塊半個城樓高的石碑,隻有鐫刻崢嶸的四個字。
“禁止入內”。
很多人等在石碑附近,密密麻麻的人群攢動不安,沉默而緊繃的氣氛渲染著昭然若揭的殺意。
這裏不僅有不入流的山野荒客,還有師出名門的群俠俊秀,他們各自盤踞為營,神情清高孤傲不失凝重。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就屬儺教。
像花娘一樣眾星捧月的,一眼望去還真不少。想來都是在儺教中略有地位的人物。
剛到晌午。
我們的馬車還在不疾不徐的駛著,越往山陰地越慢下來,到最後和步行差不多的速度,馬兒竟然打死也不肯往前走。
從十試了幾下,隻好掀開車簾,對白端道:“這馬是普通的馬,畏懼山陰地的陰氣,怎麽有不肯走了。眼下隻有棄車步行,也省得紮眼。”
我們聽了從十的話,果然下車。
馬兒揚蹄,一刻也不想多待,順著原路狂奔離開。
忽然金戈鐵馬從遠處奔來,一條浩浩蕩蕩的長龍蜿蜒而來,即便靠近山陰地也不降聲勢。
那些鐵馬雙眼猩紅,常年征戰沙場使揚起的塵土都帶著血腥味,像踩碎一顆不起眼的塵土似的,從我們的馬碾壓踏過,鮮血鋪成一條紅毯,等這些凶兵悍將的到來,似乎也昭示著血腥的開始。
“不想死的都給我滾開!”麵容俊朗蓄有小胡子的中年將軍吼道。
一些罩著甲胄的鐵衛抬起槍朝我們刺來,不由分說殺紅眼的模樣令我心裏作嘔,紅纓槍頭擦過衣角,綻出裂錦的聲音,眼看要刺進白端的湛藍色衣衫,我胸口滾燙,握住槍頭使勁往上一掰,竟然生生掰彎了!
我什麽時候有這魄力了?簡直不敢相信。
從十忍不住抽出細絲,白端抬手止住,朝他緩慢搖頭。此時不宜生事。
那邊中年將軍倏然停下踐踏的馬蹄,犀利的小眼睛將我瞧得緊:“你敢對君候不敬!”
想起君候之前對我圍追堵截過,我道:“不敢。”
“姑娘,你說著不敢,眼裏卻不讓分毫。”他戳破我低垂的眼瞼下藏匿的心思。
“那我應該怎樣?”
“要麽跪下。”他肅殺的英姿壓迫過來:“要麽受死。”
他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逼我下跪,山陰地等候的人群聽聞這邊的動靜,皆投來看好戲的神色,我好像被推上萬眾矚目的戲台,等著粉墨亮相,接受尖銳目光的洗禮。
我清了清嗓子,咳嗽一聲道:“我嚇到了,腳僵了,跪不下去。”
人們似乎沒料到我還會討價還價,中年將軍根本不聽我辯解,聲音又低又沉:“你想死嗎?”
想死嗎?這話問得好,我從不想。我比誰都貪慕活著。
但我不能苟活。
他身後那頂雍容華貴的轎攆上,伸出一雙膚若凝脂的手,輕輕揮了揮。緊跟著,一側的鐵衛將旨意傳達到:“顏容姑娘說了,放他們走。”
中年將軍控製了一下情緒,似有幾分咬牙切齒的低聲道:“你滾吧。”
我識趣的退後幾步,撞到白端結實而溫暖的胸膛上,而我正處在從逃離災難的迷惘中,倏爾心髒猛地傳來緊縮的刺痛感。
我胸前垂落一根羽毛,沾了幾滴鮮紅的血。
中年將軍還保持著出手的姿態,笑得陰沉而散漫。
我捏住白端的手一個沒忍住,微微使了點力,嘴唇也跟著顫抖起來,羽毛根部的毒液順著心髒流向的位置,遍布全身,口中的悶哼溢出來。
“貓兒?”白端察覺到我的變化,我身子猛地往地上墜去,堪堪被他的手摟住。
他的目光在掉落的羽毛上。
中年將軍得意洋洋的騎馬走過,身後黑壓壓的鐵衛閃著冷峻的光輝。
白端移開了目光,揚起下顎,望著君候的鐵衛軍,長袍衣擺迎風拂動,一身氣場炸開,狂風四起,糾扯著他如墨的發絲,將湛藍色衣衫扯得獵獵作響。
我驚詫於白端的滔天怒火,也同時震撼於他的強悍實力。
天降霜花,席卷山河,霜花和白端之間隔得半步的距離,那繚繞的仙氣依舊能凍寒我的皮膚。
我眯起了眼睛,模糊間看見白端讓從十扶住我,他身姿挺拔,如一個隱藏著凡俗情感的高人,不動聲色的抵抗著所有敵意。
也正是借著過於清寒的霜花打濕他背後,我才察覺他腰腹上纏著幾道沁染鮮血的紗布,因他神態永遠澹薄寧靜,我甚至不知道他傷的如此重。
從十在我耳邊咬牙切齒的道:“公子啊,為了你,先是丟掉半條命。他眼下還要為你出頭,你可高興?”
白端周身的霜花幾乎動人心魄,數道寒氣凜然的指著中年將軍。
花采子在旁邊喊道:“不好,白公子要使大招了。”
使什麽大招?隻見霜花化成流光,鐵衛隊根本來不及反應,便如秋收的麥子紛紛倒地。
中年將軍悶哼一聲,從高昂的馬背上滾落下來,慌亂中被馬蹄踩中胸口,迸濺出一口濃血。
我仰麵躺在從十懷裏,眼裏全是他令人生畏的身影。
“公……公子……”
羽毛的毒液流經全身,如果不是鳳血種脈抱住滾燙的心口,我想我會當即斃命。
許是漫天霜花和流光太過絢爛,我竟覺得眼睛被這涼意刺的疼。
我朝他掙紮著伸出手,他用掌心貼住我的手心,五指緊緊扣住,半攏半散的發絲因剛才的殺氣散落,遮住鐵馬橫屍的畫麵,他語氣略微沉凝:“你心性驕傲,不肯退讓,我怕你太過異類,惹人注意。”
“可是公子,我能怎麽辦……”甘心受辱嗎?
我不甘心。
傾回有八州。
每州皆有一個王侯和一座仙山。
而君候和蕭山就是這巽州的王侯和仙山。
傾回的製度並非古代的科舉製,有點類似兩漢時期的察舉製。大回都的君主出自各州的王侯,由主棋者推舉,而王侯皆出於世代將府侯門,將府侯門多為仙山門徒,所以君主和王侯、仙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關於巽州君候的傳說五花八門,其中最值得考究的是,幾年前蕭山突然緊閉山門,守山人警備戒嚴,似乎都與君候有關。
眼下君候押解數十輛戰車經過,幾十個蕭山門徒被關在鐵籠裏,隻露出腦袋,樣子猙獰慘烈。
微微有血水從密合不嚴實的鐵籠底部流淌出來。
人們說君候身邊有位犀利的女軍師,趁鳳血種脈在江城顯現之際,設計將慕名偷跑出來的蕭山門徒一網打盡。
這位謀略手段頗深的女軍師,就是先前放我走的顏容姑娘。
我沒能有幸見她真容,經過白端大殺四方之後,我們原地修整。旁邊橫著數十具新鮮的屍體,我啃著熱騰騰的紅薯,仰頭長歎一首《怨神曲》:“一穿之後,兩地相思,隻說是三四日,又誰知五六月,七星期無心盤算,八回首無路可探,九重天望眼欲穿,十條賤命用去過半,百感愁,千般念,萬般痛恨把神怨,萬言千語說不完。噫!神呀神,巴不得下一次你作死來我去看。”
“別鬧……卓文君會恨你的。”袁書懷好奇地打量我:“很難想象啊,你剛才差點死上一回,鳳血種脈就這麽好使?”
我上手把他的臭嘴給捂住,還好沒人都沒往我們這看。
少年你想作死別拉我啊,我一個魚肉之身避猶不及,你還把我往火坑裏推,不合理啊。
等了很久,子夜時分,山陰地憑空驚雷,伴隨著怪異的香味,四處充斥著土木焦灼的味道。那些山澗遊蕩不去、濃稠如墨的黑霧化成輕煙,一道驚雷恢複一片澄清,不多時便盡數不見。
此時的山陰地迎來寂靜無聲的原貌,基本上和尋常的山林無甚區別。
除去魔障,山陰地終是開啟了。
經過漫長的等待,終於等到此時此刻,人們目光貪婪,你爭我奪,蜂擁而上,大打出手。密密麻麻的人群還沒過石碑,就有斷手殘臂橫飛,不乏有心狠手辣之輩,如同收割機般將擋在前麵的人群殺個精光。
血氣猶如深藏著的烈酒,放浪人們內心的惡鬼,在山陰地寶藏的誘惑驅使下,狂風暴雨似的席卷人群,驚雷才響了十來下,遠遠沒有結束的趨勢,可數百人的性命已經葬送在石碑腳下。
除了這些急於求成的人,剩下一波翹首以待、隔岸觀火的人。君候和儺教都在其中。
等了片刻,先前爭搶擁擠的人群進了山陰地,沸騰喧鬧聲就這樣夏然而止。
準確來說,所有人憑空消失了。
眾人麵麵相覷,屬實沒想到是這樣耐人尋味的情景,本想讓前麵的人探查險境,可現在偏偏毫無動靜。
難不成山陰地寂靜萬年,即便沒有重重魔障的阻擾,它還是名至實歸的地獄?
我有些不寒而栗。
山陰地說是藏有卿回上神神識,她本該是九天上不滅的星火,山巔上傲立的戰神,隻是山陰地透露的氣息比起人間仙境,更像是魔王的血池肉林。
縱使裏麵安靜過頭,外麵的人也想一探究竟,人們相繼走進去,誰也不敢多言。
白端牽著我,朝山陰地走去。
然而狹路相逢臉皮厚者勝,花娘躋身而上,穿過我們一行人,先一步來到入口,桃朱色的眼角飛揚姿色,軟萌的嗓音聽起來酥麻極了:“六出公子好雅興,美人相伴,很是風流快活。”
我一聽“快活”這詞就感到快活,挺直天鵝般優雅迷人的脊背:“那是。”
白端眯眼笑:“你想說什麽?”
“為了你身旁的狐狸精,你就要辜負月娘的一片癡情?”花娘略帶深意的看向白端身後,那道身姿綽約的白色麗影。
一陣冷霜翩然飄過。
夜色正濃,猶如一輪皎皎明月靜靜落下。
她身穿白色細軟紗裙,腰間素色軟煙羅簡單的係著,墨色的秀發輕輕挽起,一根幾乎淨白的玉簪斜插在青絲裏。
我滿眼都是她,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膚若凝脂,氣如幽月。
她如月般清冷淡雅,袖子一揮便堵住花娘的嘴。
一片銀絲繞雪絲的雪花紋繡在她袖口處,隻是獨獨被挑開一個棱角,成為了破碎的五棱形。
花娘拍掉她的袖子,慍怒道:“月娘,你這是做什麽?”
“你太聒噪了。”來人這麽說著,眸光即刻垂落在白端和我交纏的五指間,眼底淡出漣漪。
白端鬆開牽著我的手,額角的碎發使他看起來慵懶高貴,他眼底是難掩的溫柔,聲音也是迄今為止最好聽的:“瑤兒……”
我揪住心口裂開的大洞,止住寒冷的風往裏倒灌的洶湧勢頭。
不光為他看她的眼神,是我讀不懂的柔情。
還為她的容貌與我有著驚人的相似,隻因遠勝於我的高潔氣質而遺世獨立著。
我甚至忿忿的想,從一開始白端就聽清了我的名字,隻是不願意喊出和她名字相同的語調罷了。
她在他心中那般獨立而特別,怎容我東施效顰般的擠進去,取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