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衣帶漸寬終不悔(3)
太陽沉下去的時候,香客皆散盡了,晚課在一陣擊鼓聲中開始,有梵梵佛音傳來。西天邊際還有最後一抹雲霞,鳥兒成群飛過天空,嘰嘰喳喳飛進了法線山上茂密而層巒的翠波之中。一切都是那般祥和,天地間只剩下了安寧與美好,只留了疏淡清雅之氣。
我獨自坐在廂房裡把玩手上一串黃玉佛珠,那剔透溫潤的顏色令人心靜。我微闔了眼睛誦讀《般若經》,整個身心沉浸在佛法無邊的救贖之中。
「吱呀」一聲響,惠菊輕手輕腳走進來,卻只侍立一旁不打擾我。我沉著心默完一遍,緩緩放下佛珠,看著她道:「找到了?」
「回娘娘話,確實有條小路可以下山。只是??」她欲言又止。
我將佛珠收起,起身道:「只是小路僻靜難行,此時天色漸沉,怕有危險?」
蕙菊掩口笑道:「娘娘真是厲害!奴婢正打算這樣說呢。」
我也笑起來:「所以本宮帶的是小喜子啊。」
蕙菊點點頭:「那奴婢這就為娘娘更衣,晚了怕城門會關呢。」
下山的小路確實曲折,但也是平日僧人進山砍柴打水之路,故簡單鋪了碎石。一路上只聽見風過樹梢的聲音,伴著鞋底的「沙沙」聲,落日的餘暉將山林染成橘色,令人觀之暖心,而呼吸間都是山林特有的清芬氣息,令人倍感舒暢。
我畢竟在黃家村生活過,這樣的小路走起來沒什麼問題,如此,當我們到達城門時正趕上關門前的最後時刻。
萬春樓十分好找,比我當年所見擴大了一半,臨街新添了一幢兩層三間裝飾簇新的花樓。樓上是嫵媚風情的青樓女子,樓下是絡繹不絕的華貴車馬。那一張張濃妝艷抹的俏臉熱情如烈火,那一塊塊精美別緻的綉帕揮舞如彩蝶。濃烈的脂粉香氣老遠便能聞見,而嬌笑聲、招呼聲更是令整條街都熱鬧起來。
我與蕙菊皆做男裝打扮,又貼了鬍鬚,故不會被人輕易認出。從街頭走進萬春樓正門的短短几步,我已看到許多通身華貴的官員、豪紳,暗暗記下樣貌特徵,這才與蕙菊、小喜子走了進去。
甫一進萬春樓,我頓時驚訝無比。這主樓高大寬闊,高五層,呈「回」字型。內裡布了亭台樓閣之景,中庭植一巨木,灑下綠蔭片片,樹下蜿蜒了一條小溪,曲曲折折經過了這萬春樓大半位置。溪上飄蕩著蓮花燈,甚至有一艘精巧的花舟,載了嬌美的女子蕩漾在曲水之中。而整個中庭,也被著曲折的溪水分成了不同價錢的區域。
手臂粗的紅燭將主樓照的恍若白日,柱子上貼金嵌寶,桌椅上包銀鑲玉。每層掛起不同色的輕紗,越往上,裝飾越華貴。
縱使我出身相府,嫁入皇宮,也從未見過如此貴重的裝飾,如此露骨的奢華。
離前方舞台越近處,布置得越雅緻精巧,甚至還有兩座小亭,佔據了絕佳的位置,垂下如煙輕紗,隔絕了賓客的目光。
四散處也有些圓形小台,美艷的舞姬在上面盡情表演,引來一陣陣叫好之聲。
前方傳來一些騷動,舞姬們停止舞蹈,與近前幾個客人打情罵俏幾句后迅速退下,眾人也逐漸安靜下來。只見前方高台上,一個女子彈著古琴淺聲吟唱,她的歌喉婉轉動聽,清若黃鸝出谷:「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我負手站在遠處,一襲月白色紫金滾邊蟒緞儒衫,戴一頂和田白玉發冠,清色淡雅中露出幾許低調的富貴之色。之所以選蟒緞,是考慮到來此處的人若不金銀滿身,老鴇怕不會重視。而蟒緞畢竟只有宗親豪門才可穿著,象徵了一定權勢,一定會讓老鴇側目。
惠菊和小喜子各一身墨蘭錦緞袍子,一個眉清目秀,一個英氣十足。衣袖下擺皆以銀線綉滿了密密的「吉」字紋,是富貴人家公子的打扮。可他倆緊緊跟在我身後,神色嚴肅又不四處張望,明顯是小廝的身份,更加為我添上一層貴氣。
果然,正當我專心聽台上女子的清唱時,一股濃郁的脂粉氣息撲面而來。
「這位客官好生面善,怎麼不找個地方坐坐?」
我不由皺了皺眉,卻恍若未聞,餘光處一隻白胖的手要拉我的袖子,被小喜子一把打開。
「我家公子什麼人,你也敢來碰?」小喜子一臉倨傲。
「不得無禮。」我這才轉過身去,打起一把摺扇,浮上淡淡笑容道:「失禮了。」
面前的女子年紀不小但風韻猶存,此刻她吃驚地張大嘴巴,眨眨眼,再眨一眨,這才回過神來將我小心而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當她的目光落在扇子上時,面上笑容更盛,充滿了阿諛之色。
這扇子雖然只是一把白扇,但扇骨確實頂級花梨,扇面上無花無字只有一枚小印,是一個「羲」字。
「這位公子怎麼稱呼?」老鴇滿面熱情道。
我不說話只看著前方,作出一幅清高之態卻不理會她。
「我家公子頭次來,還請給找個好位置。」蕙菊笑著,將一錠銀子塞進老鴇手中。
那老鴇「哎呦」一聲,那銀子瞬間便不知被收進何處。只見她做出為難神色道:「想必公子是來看牡丹的吧。牡丹十天出來一次,每次好位置早早就被訂了呢。」
她環顧一圈,彷彿跟相熟之人說些秘密,湊近我低聲道:「你看,那邊樹下擺了白牡丹的位置,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張大人定的,光訂金就五十兩銀子。」又朝另一邊努努嘴:「那邊小溪中間擺了紫牡丹的位置最是清凈,三個月前便被內閣學士劉大人的兒子包下,每次都要兩百兩呢。」她的臉上浮起一層自傲來:「咱們這裡,可不是有錢便行的。」
我唇上一絲不屑的淡笑,只看著最前方兩個亭子不說話。蕙菊走到老鴇身邊道:「那兩個亭子多少錢呢?」
老鴇一驚,忙道:「那兩個多少錢都不行的,早被人訂好了。」
蕙菊從袖中抽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給她:「我家公子就喜歡那裡,也只喜歡那裡。素來我家公子喜歡的,還沒人敢不給呢。」她后一句咬字極重。
那老鴇飛速掃我一眼,我只一幅淺淡笑容,目光落在那邊亭上。只見右邊的在我們說話間已有人進入,只是隔了帘子看不清楚。
「不瞞公子,」老鴇面上露出為難之色,不接蕙菊手中銀票,「那兩個地方並不是奴家說了算的。」
「您不是這兒的當家嗎?」蕙菊奇道。
老鴇訕訕笑笑道:「奴家不過是為他人操持而已。」她眼睛轉了轉,看著開始逐個熄滅的蠟燭道:「牡丹就快上場了,那邊客人還沒來,老身去問一問。不過??」
蕙菊會意地再抽出一張:「這兩千兩是今夜的定錢。」她說著又拿出一錠三十兩紋銀遞給老鴇:「您辛苦了。」
老鴇看一眼銀票,眼睛笑成一條縫。她的語氣輕鬆且充滿喜慶:「三位稍等。」說著顛顛離開了。
片刻她便回來了,朝我眨一眨眼,得了乖似地邀功道:「那邊本是吏部侍郎定下的,彷彿有事來不了,便讓給公子吧。」
我的眼睛只定定落在右邊亭中,覺得居中而坐的那個人看起來十分眼熟。
老鴇帶我們坐下,又吩咐上了茶點瓜果,正要再叫幾個姑娘來,我擺一擺手道:「牡丹是花王,即是來賞她的,如何還能將其他放在眼中?」
那老鴇連連稱是便要退下。
蕙菊笑道:「多謝了,不知如何稱呼?」
老鴇笑得春風得意:「奴家姓柳,楊柳的柳。公子若不嫌棄,喚一聲柳媽媽即可。」
「呦,可是和中書侍郎柳大人同姓呢。」蕙菊仿若無意道。
那老鴇面上顯出得意之色,悄聲道:「不瞞公子,奴家與柳大人也算親戚呢。」
蕙菊點了點頭,並不在意,我也只是含著一縷淡笑看著前方舞台。
那老鴇見並未引起我們驚訝,有些尷尬,但她畢竟見過太多場面,便道:「公子喜歡什麼茶水?老身讓他們備上。」
蕙菊從袖中取出一包茶葉道:「這是雪山銀芽,小心點。」
老鴇聽到「雪山銀芽」四字頓時瞪大了眼睛。此茶十分難得,幾年才能進貢幾兩,除非至尊至貴,他人難以得到。登時,老鴇看我的眼神已由尊敬變成敬畏了。
「這幾樣怕不合公子胃口,奴家讓人去換。」她看著桌上點心恭謙道。
我只拿起桌上一塊紅豆酥,咬一口,「本公子並不挑食,這味道也不錯。你且忙去吧。」
老鴇如蒙大赦,欠了欠身退下了。我的目光再次落進右邊亭中,隔著幾處小景與席位,那邊只一人,一襲白衫坐在亭中自斟自飲,看起來十分逍遙,卻也有幾分落寂。
彷彿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轉過臉來,即使隔著一些人,即使有羽紗遮掩,我還是能一眼認出他來。
彷彿被抽幹了全身氣力,我頹敗地靠坐在椅子上,面上也在不經意間露出氣惱之色來。
蕙菊察覺到我的異常,也朝那邊看了看,低聲道:「公子怎麼了?」
我搖搖頭,只覺得心底都是苦的。「沒什麼,」我拿起茶盞飲一口,「讓小喜子去安排我見秀荷,早點辦完事回去吧。」
蕙菊不再說話,為我剝了橙子葡萄,又削好蘋果。突然,場中一片黑暗,只有高處門邊零星幾個燈籠發出黯淡的光,不至於讓人驚慌。
有韶齡的女子端了茶盤進來,輕輕放下,是沖泡好的雪山銀芽。蕙菊給了她一兩銀子做賞錢,又問道:「牡丹何時出來?」
那姑娘笑一笑:「公子莫心急,就快了。」
我沉聲道:「不知牡丹姑娘可接客?」
那姑娘掩口道:「牡丹是咱們萬春樓的頭牌,輕易都不露面,只有她入了眼的客人能與她淺談。至於接客嘛??」她笑一笑,許是想著我能用這個位置,定然非同一般,便道:「至今也只有一人做過牡丹的入幕之賓。」
我一愣,不由「哦?」了一聲。
那姑娘卻不再多說,為我斟滿茶水,施了禮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