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三位先生
有宋衛民幫忙,陸家的住所很快有了著落。
新房子位於小板橋弄,是一院兩進的中式民宅,和小西口鼓樓大街的陸公館自不能比,不過勝在離雍州城中心不過一裏,也算是寸土寸金。
可過慣了奢靡生活,出入自詡高官闊太的曹玉淳卻不滿意。
“這左右鄰裏都是四處來雍州討生活的士農工商,安排咱們這樣身份的住這裏……你幫了宋衛民那麽大的忙,他怎麽一點誠意都沒有?”
陸良駒也道。
“是啊爸爸,如果我那些朋友知道我們和貧民們住在一起,還不知怎麽笑話我!”
雖然妹妹踉蹌入獄,可他這等冷血冷肝的絲毫不受影響,還妄圖恢複往昔的富貴。
陸榮坤早恨曹玉淳小家子氣弄掰了和溪草的關係,現在還折了陸良嬰的前程,讓他沒臉,存了一肚子惡氣正無處發泄。
“不想住就滾!你們有本事自己想辦法!”
其實這處住所陸榮坤也看不上,一家人原本打算重新買一處新屋居住,可細數了手上的錢,眼下的小院已是他們力所能及的極限。
起初曹玉淳並不想買,想說服陸榮坤去租界重新租賃一座洋樓,繼續裝點原有的門麵,可耐不住陸榮坤堅持這才作罷。
他摔門出去,陸良駒一看曹玉淳臉色不好,也偷偷溜了,氣得曹玉淳把桌上的杯盞盡數砸在地上,歇斯底裏大吼。
“走,一個個都給我走,隻可憐卡洛琳沾上你們這樣絕情的父兄!”
家裏烏煙瘴氣,去衛生署,又受不了同僚意味深長的眼神。
陸榮坤出了門,正想上小汽車,司機已經眼神躲閃地道。
“對不起,陸次長,這輛車是登記在陸四爺名下的,雲卿小姐說把你們送回來就讓我馬上回去。”
陸榮坤氣得肝疼,重重把車門砸上!
想起這幾日他們在陸公館兵荒馬亂,溪草笑盈盈交代家中躊躇不已的下仆,更是握緊了拳頭。
“我回家不過數月,大家跟著叔叔、嬸嬸已是慣了,若是願意隨他們去。我不會阻止,自行去向玉蘭結賬就行。”
少女雖初來乍到,可這幾個月,他們便目睹了陸榮坤夫婦的狼狽,心道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保全不了,何來指望?
再說,陸承宣是陸公館名正言順的主人,之前他女兒下落不明,陸榮坤有朝一日或許還能鳩占鵲巢,如今四爺的女兒回來了,這個家誰說了算已是不言自明。
下仆們可不傻,一一表示留守,便是曹玉淳的心腹秦媽也堅決不走,卻被溪草以“叔叔嬸嬸身邊總不能沒幾個貼心人”為由拒絕了,快刀斬亂麻把下仆一分為二,徹底斷了陸榮坤想在陸公館留眼線的盼頭。
小汽車從他麵前呼嘯而過,激起石板路上一灘泥水,陸榮坤躲閃不及,被濺了一身。
他坡口大罵,見左右有人看過來,有些人似乎還認出了自己,看著自己指指點點,這才忙淹住臉招了一輛黃包車。
“這位老爺,您要去哪——”
陸榮坤不耐煩地報了個地址,車夫唱了一聲好,拉著他揚長而去。
與此同時,溪草正身處陸府。
陸太爺很是雷厲風行,自讓陸承宗趕走陸榮坤一家老小後,便為溪草物色了三位先生,大早讓人把溪草接到府上拜見諸位。
一陣噓寒問暖後,陸太爺命人把先生們請進來。
進來的三人,依次給他們行禮。
溪草原以為憑老太爺這般古板,想來給孫女請的先生應該是清一色女性,不想進來的三位,竟還有個男人。
三人年紀各異,穿戴也各有特色。
圓臉豐腴的婦人,一身舊式袍褂,麵相很是喜慶,麵孔卻頗為肅然。
她身側相對瘦削的女子,著時下流行的蕾絲洋裝,一頭長發盡數盤在腦後,還戴了一頂時髦的黑紗額帽遮住半張俏臉,脖子上的珍珠項鏈明顯價值不菲,陸太爺竟也不反感;在另兩人的對比下,她顯得極為年輕,穿著明顯也比其他兩個考究。
而那唯一的男人,則是西裝馬甲,帶著一副黑框眼鏡,和雍州城中各處坐班的職員並無區別。
溪草一一打量,不動聲色暗揣他們的身份,隻見陸太爺帶著溪草行至那圓臉婦人前。
“雲卿,這是金嬤嬤,從前在燕京府宅門中做事,年輕時還在宮裏侍候過。規矩什麽的,你向她學。”
溪草心一咯噔,金氏一姓乃是滿姓變更,如果這位真是皇宮舊王府出身,會不會識破自己的身份?可轉念一想,當年忠順王府沒時自己才多大,況且自己區區庶女,想來也沒有幾位關注。
溪草於是對她行了個舊禮。
“今後還請金嬤嬤多多關照。”
“陸太爺這是折煞老身了,能來給雲卿小姐上課,是老身的福氣。”
溪草見她回禮一板一眼,盡管刻意平和,末微細節中還是露出極力壓製的卑微和討好,大抵這身份不會有異,畢竟那深入骨髓的奴媚經數年侵淫,已然成為習慣。
陸太爺指著穿戴西式的那一位。
“這位是你唐三公的女兒,按輩分你應叫她一聲雙姨,以前和你爹一樣,也在西洋流過洋,是雍州城太太們沙龍聚會的常客,時下年輕人喜歡什麽,她都知曉。”
溪草目光一抬,這下則是換了一個西禮,完美得挑不出毛病,顯然不是臨時速學的,引得對方麵露驚訝,忍不住當著陸太爺麵誇獎。
“陸大伯,您這個孫女真是個妙人兒,怪不得甫一亮相,雍州城的太太小姐們都想認識。”、
她語氣親昵,對陸太爺全然沒有畏懼,可見彼此熟稔。
陸太爺微笑。
“雲卿這小丫頭片子,怎麽受得住你們太太團的雙雙厲眼,還需要侄女好生調@教。”
唐三是和杜九一樣,是與陸太爺一起創立華興社的九位元老之一。按照傅鈞言的資料,他有一個女兒名為唐雙雙,活得很是離經叛道,三十有餘還不成婚,卻頗會頑樂,是雍州大小沙龍不可或缺的名媛千金;若非身份放在那裏,實乃和交際花無二。
氣得他爹唐三大罵洋人教壞了他家閨女。
雲卿安靜地站著,發現眼前人麵貌雖不及謝夫人端秀,神態也不及嚴曼青犀利,卻有一種溢於言表的風流,很是動人。
不過陸太爺竟讓這樣一個風評微妙的女子來做自己的先生……溪草起初不太明白,而後隨著二人對話的深入,這才隱約聽出其用意。
前朝沒了十餘年,現在華夏國對女子的審美已經不再拘於古老守舊的那型;要賣給好價格,自然要與時俱進,投其所好。
“都怪我前些日子不在雍州,竟錯過了雲卿的好日子,既然陸大伯看得起我,雙雙一定好好教雲卿。”
“讓你費心了。”
陸太爺話語誠懇。
落到最後一位,不等陸太爺開口,他已是忙不迭的向二人作了個揖,想了想或許又覺得太過僵化,改為鞠躬。這手足無措的滑稽模樣讓花廳的氣氛陡然輕鬆,惹得唐雙雙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陸太爺忍住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顯勿需多禮,雲卿是你的學生,理應由她向你行禮才對。”
轉頭又看向溪草。
“這是你葉顯哥,在你大伯的商號下做事,是金陵大學的前身金陵學堂畢業的,他會教你看賬理約,好好跟著學,以後有用的到的時候!”
溪草都有些聽呆了,雖然陸太爺的出發點很是功力,可不得不說若是學好這些,便是單獨出來自謀前程也完全混得下去。
如此一來,她對這所謂的家學也不那麽抗拒了。
唐雙雙捉黠。
“陸大伯真是疼雲卿,不知道的還以為陸家要培養一位女狀元呢。”
陸太爺笑歎。
“阿錚、阿欽他們幾兄弟從小在我跟前,卻一個個淘氣,根本學不進去。唯獨……現在阿銘又是一團孩氣。如今社裏的事大多交給老大父子,我正好享幾年清福,再過幾年雲卿也要留不住了,這些日子就讓她陪陪我老人家。”
說這話時,陸太爺的情緒明顯低落。溪草有些奇怪,總覺得他隱下了某些話,唯獨……唯獨什麽?
還是唐雙雙俏皮活潑,這才引得他老人家重新展顏。
說話間嚴曼青也來了,彼此見禮後,她親切地拉起溪草的手。
“陸家小姐和陳家次子婚宴上的事我們都知道了。陸榮坤真是管教不嚴,上次讓那丫頭破壞了你的宴會,那天又……簡直是斯文掃地!”
她臉上的義憤填膺不似作假。
“雲卿,以後有什麽委屈就來和大伯母說,別什麽都忍著,你爹身子不好,大伯父大伯母是把你當親身女兒一樣地疼,千萬別見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