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淮城詭譎_第459章 蘆花深處
距淮城百裏外的鄉道上,一支馬隊踏著晨光匆匆而行,馬背上大多馱著麻袋,行路的人看來,這就是一群趕路的茶鹽販子罷了。
可誰也不知道,這夥人的長衫裏頭,卻都別著手槍,而運送的貨物,也不過是偽裝的幌子。
為首的年輕男人戴著華僑帽,金邊眼鏡後頭是一雙細長的眼,身上的磁青薄綢長衫做工考究,看著斯斯文文,隊伍裏的人都稱呼他東家。
很尋常的商人模樣,唯一引人側目的,是他雙臂裏圈著的那個女人。
女人生得本是很美,銀盤臉蛋水杏眼,可偏偏麵色慘淡,菱唇幹裂,身上的白香雲紗衫有點發皺泛灰,看上去既憔悴又狼狽。
男人撈起她的右手,似賞玩般將那雪白的柔荑托在自己掌中翻來覆去地瞧,然後貼近她耳畔低聲道。
“四格格這纖纖玉指,光潤綿軟,嫩蔥一般,要真剁了,我還真舍不得。”
男人的氣息吹在她臉上,溪草厭惡地別開臉,嘲諷地笑了笑。
“汪文潔,一條喪家之犬,就少在女人麵前逞能了,說說看,你想拿我向二爺交換什麽條件?”
“什麽條件?”
汪文潔認真地想了想,笑了。
“你真覺得謝洛白會和我談條件?四格格,我沒那麽傻,他那樣的人,對於我們這些異己,是要趕盡殺絕的,即便假意答應,在救出你之後,也一定會反悔,到時候,我的下場隻有更慘。”
溪草慢慢收了笑,她倒是沒想到,汪文潔對謝洛白的行事作風看得如此通透。
汪家父子是樓奉彰的餘黨,是華夏革新的阻礙,不得不除,謝洛白絕不會給他們留下死灰複燃的機會。
汪文潔根本沒有打算把自己當人質來交換什麽。
“不怕告訴你,我父親早幫我把後路安排好了,會有人接應我離開華夏,隻要到了海外,謝洛白也拿我沒有辦法,我和謝洛白有什麽好談的?至於你……”
他輕浮的語氣一瞬陰森下來。
“臨走前,不替我父親報了仇,我這輩子怎能安生?謝洛白害死我父親,我殺不了他,但可以讓他生不如死。”
如果說對方還心存妄想,用溪草來謀取利益,那她就有轉圜的機會,可汪文潔這條被逼急了的狗,根本隻打算將她淩虐致死,來瘋狂報複謝洛白。
她剛出月子,身子還很虛弱,藏在身上的手槍也被汪文潔的人搜走,可以說毫無反抗之力。
溪草勾起輕笑。
“你有什麽打算嗎?”
盡管心中一片灰敗,她卻不曾顯出害怕的樣子來。
橫豎是死,可她是司令的女人,死也要像個高高在上的司令夫人那般,尊貴又從容,絕不會在汪文潔麵前露出膽怯哭喊的醜態。
她的平靜,果然叫汪文潔很不滿意,他環著她腰身的手臂猛地一勒,溪草咬緊牙關,不讓痛哼溢出唇畔。
“你知道的,我對活生生的女人沒興趣,我更喜歡新鮮的屍體,死了的四格格,一定冰冷又豔麗,更不會說這麽多煞風景的話。等我受用過了,會把你肢解成無數塊,用最好的匣子裝起來,每月給謝洛白寄一部分。”
聽汪文潔津津有味地描述著自己將會遭受到的待遇,溪草手足冰冷。
死後若遭到淩辱、肢解,她縱然害怕,可人一旦閉眼,猶如燈滅,無知無覺,她絕不是最痛苦的那個,她無法想象謝洛白在收到她殘肢時的心情,更無法想象,自己的一雙兒女將來長大,要怎樣承受母親慘死的真相。
一定要想辦法逃跑!
這念頭如藤曼在溪草心中滋長,激起了她強烈的求生欲。
這一整天,汪文潔和他的人慌不擇路的往南逃亡,尚沒空來實施他的報複計劃,溪草從他們的交談間分析,汪文潔應該是趕往某個小渡口,然後再到大港口去換駛往國外的渡輪。
他不會帶她上船,那樣太麻煩了,所以到了渡口,他一定會殺掉自己,她不知道那還有多遠,總之能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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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的時間不多了。
他們這一路,走的都是鄉道,期間路過的村莊,都沒有遇上任何政府軍隊,即便她向路人求助,隻要汪文潔的人亮出手槍,村民是不敢管的。
溪草身上值錢的首飾包括和謝洛白的結婚戒指,都被汪文潔搜走了,她連收買人的本錢都沒有。
一路的奔勞將她的勞心苦思顛得渙散,臨近黃昏時,溪草看見了大片大片的蘆葦,那之後,是一望無際的湖。
她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她現下無人可用,無計可施,還沒有想到逃生的辦法,斷頭台卻在眼前了。
可當汪文潔一行到達渡口的時候,卻沒有看到渡船,接應他們的船夫卻搓著手,點頭哈腰解釋。
“我不過是去草裏方便了一趟,係在岸邊的船就叫人割了繩子,估摸著是村子裏那群小崽子搗鬼牽走了,這又遇到鎮上趕廟會,村裏的船都出去了,要等明天才能找到船,隻能委屈東家在村裏借宿一晚……”
本來就在逃亡途中,偏還遇上這樣不靠譜的事,汪文潔怒不可遏,發了一通火,卻也無可奈何,船夫賠了半天不是,又表示安排的住處絕對隱蔽安全,他這才忍怒掉轉馬頭。
“也罷,看來是天意,要成全我和四格格之間未完的姻緣,這裏山明水秀,巫山雲雨也風流。”
一行人在村中一座小院落了腳,家中隻有個跛腳窮寡婦,汪文潔給了銀元,使她出去做晚飯,又命船夫挨家挨戶去問船,這才和手下人拿了地圖坐在堂屋裏商量路線。
溪草被綁了手腳扔在裏屋的炕上,她想要磨斷手上的麻繩,可滿屋子瞧過來,都不見什麽利器,隻有大紅櫃子上頭放著的一麵銅鏡。
溪草翻滾到床沿,半晌才艱難地站起來挪到櫃子邊上,外頭用牙將那麵銅鏡咬住,往地上一摔。她連忙坐倒在地,背著身摸到碎鏡片。
她用兩指夾住碎鏡片往繩子上磨了半日,鏡片幾次掉落,又反複摸起來繼續,汗水浸透了衣裳貼著肉,累得幾乎癱軟,那粗麻繩依舊毫無鬆動。
溪草絕望地發現,自己竟是在做無用功。
外頭傳來碗碟相碰的聲響,應該是開飯了,等汪文潔吃飽喝足,便是她的死期,溪草一個激靈重新坐起來。
不能放棄!她提了口氣,正準備繼續,炕後那道窗戶,咯吱一聲被推開了,隨後探進半張臉來。
溪草從未像現在這般,見到龍硯平這張臉,心中滿懷喜悅。
她訝然愣在原地,眼見龍硯平跳進來,終於想起該說點什麽,對方卻將食指在唇邊一橫,對她搖了搖頭。
溪草會意,當即安靜下來,龍硯平從腰間抽出匕首,割斷她手腳上縛著的麻繩,扶她站起來。
被綁得太久,血液不暢,溪草雙腿早就麻了,身子一軟眼見就要跪倒,龍硯平下意識伸臂一撈,不妨將她整個人都帶進了懷中。
龍硯平低頭,女子發間一股清甜綿軟的香味猝不及防地鑽進他的鼻尖,令他呼吸一滯,手腳有幾分僵硬。
溪草卻絲毫沒有察覺對方的異樣,她現下滿腦子想的隻有逃命。
“還不走?”
直到她不耐地扯他的袖子低聲催促,龍硯平才迅速回神,托著溪草越窗而出。
月光亮堂堂地照著石板小道,溪草跑了一段便有些喘,龍硯平便旋身在她跟前蹲下。
“上來!”
做出這舉動,其實龍硯平心裏有點忐忑,畢竟這女人心裏總是抗拒他,誰知對方倒是毫不猶豫地俯身趴上了他的背,表情甚至像是有點埋怨他沒有早些背她。
溪草的想法很實際,她才生產一個月,過度勞累,將來容易落下病根,何況讓她自己跑,無非是拖後腿,遲早要叫汪文潔追上,到時候雙雙死在對方手上,徒增謝洛白的傷心。
可龍硯平不知道她的想法,反而因此,在心中翻起一絲小小的漣漪。
溪草坐月子期間,金嬤嬤煮了不少補品給她吃,豐腴了不少,她有點擔心龍硯平背著她跑不遠,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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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這人看著比謝洛白單薄,體力卻不弱,負著她的重量依舊健步如飛。
眼見蘆葦蕩越來越近,她卻突然聽見身後響起槍聲,回頭看去,遠處的院子裏湧出無數火把,應是汪文潔發現她逃了,帶人出來追趕。
“你一個人來的,沒帶其他人?”
溪草有些心急,龍硯平身手再好,對方也是幾十個人幾十支槍,如果對上,他們很有可能死在對方的掃射之中。
龍硯平平靜地道。
“我聽說洛白那邊塵埃落定,本想去接你,誰知卻發現了逃跑的汪文潔,追趕他的途中,中了保皇黨的埋伏,我的人損失了不少,剩下的人馬也走散了。”
溪草沉默了,此前她沒少派鄭金花調查龍硯平,此人又故意將他們主仆分離,鄭金花少不得要懷疑龍硯平別有用心,反而扯了他的後腿。而她自己,在龍硯平把她單獨帶走之後,第一反應也是如何自保。
其實,她內心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他。
如果龍硯平真的別有用心,讓她死在汪文潔手上是最佳選擇,可他卻孤身一人,冒險前來相救,溪草很感動。
“硯平,從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對不住。”
龍硯平唇角微翹。
“類似的話,你已經說過了,我以為,我們早已達成了和解。”
他雙臂用力,將她身體往上一托,抬腳踏進了蘆葦叢中,於是淤泥和湖水沒過他的膝蓋,卻連溪草的一片衣擺都沒有沾濕。
這種時候,他還是很憐惜她。
“我先你們一步趕到這裏,悄悄解了汪文潔的船,藏在蘆葦蕩裏頭,這方圓百裏都是蘆葦,我們躲在裏頭,敵明我暗,想要搜人並不容易。”
溪草有點佩服龍硯平,他雖然隻身一人,可還是很有能耐,很短的時間內,就已經策劃並實施了營救方案,不愧是能和謝洛白惺惺相惜的男人。
龍硯平專心前行,而眼前橫斜的長葉和一簇簇白羽在眼前晃蕩,很影響視線。
“溪草,我的手騰不開,勞駕你,幫我把蘆葦扒開。”
他說完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叫了她的名字,麵上立馬不自然起來,好在他背對著她,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局促。
“哦,你怎麽不早說?”
溪草並沒覺得有何不妥,她現在一向跟著謝洛白叫他硯平的。
龍硯平沒有答話,隻是在溪草替他拉開蘆葦時沉默前行,很快找到了他藏在蘆葦裏的烏篷船。
他轉過身,輕輕地把溪草放上去,自己才爬上船,擰他被水浸濕了的褲腿,可濕透的褲子裹著他的腿,操作起來很不方便,溪草就道。
“這樣不行的,你脫下來擰吧!”
龍硯平手上一頓,微覺尷尬地轉過來看著她,溪草卻不認為自己的話哪裏不妥。
“我先進去。”
她轉身走進船艙,對方始終是個未婚男子,有女人在場,自然不方便,她回避了,龍硯平就不必局促什麽。
溪草在船艙裏轉了一圈,發現這船上東西還算齊備,除了鍋碗,有生火用的小爐子,還有一點柴,可惜沒什麽能吃的東西,被汪文潔綁了一天,他沒給過她一口食物,溪草腹中著實餓得難受。
剛這麽想著,龍硯平從外頭鑽進來了,他的褲子已經擰了水穿在身上,右手還提著一尾活魚,拿蘆葦葉栓了,撲騰亂跳。
溪草開心得笑起來,兩隻眼睛晶亮,露出一口白牙。
“太好了,我快餓死了,你怎麽捉到的!”
龍硯平的眼睛,被那明亮的笑容晃得有些暈,他迅速低下頭,拿匕首刮魚鱗剖魚腹。
“沒什麽,這湖裏魚蝦又多又肥,隨便一摸就有,隻是沒有鹽巴,可能不太好吃……”
溪草完全不嫌棄,抱著膝蹲在旁邊,直著眼睛看龍硯平煮魚,他幾乎都能聽到她咽口水的聲音,像個不喑世事的小丫頭片子。
龍硯平這麽想著,並沒發覺自己臉上漾著很溫軟的笑。
(本章完)